见着莫止要反抗,一直静默的男人却突然沙哑出声,他的语气微微颤了颤,声音却是虚弱得可怕。
像是他耗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才终于换得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闻言,莫止微微一怔,终是轻轻叹了口气,往旁边撤了一步。
江非倚这才看见侧躺在地上的魏琅,他背朝着她,面部向里,上半身在隐隐抽搐着,似是在隐忍着什么。
突然,他微微缩了缩身子,重重地咳嗽了两声。
见状,江非倚直接呆杵在了那里,一时间,犹如晴天霹雳。
这样子的魏琅,她只见过一次,就是上次他发病的时候。
是他中了穿骨毒,没有解药,在床榻上发病的时候。
江非倚兀地拧起眉,不可置信地捂住了嘴巴,方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里已不知不觉有了些颤音。
“他……”她艰涩地开口,“陛下他,他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了”
魏琅怎么能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副模样啊!
她在心底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又打了一个大大的感叹号。话音刚落,却见莫止也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正在地上瑟缩着的魏琅,目光中多了一些不忍。
最终,他还是保持着理智,回道:“穿骨毒又毒发了。”
“不可能!”江非倚直接打断他,“怎么可能毒发呢,我已经给了陛下解药了啊……”
已经给了魏琅解药,他又怎么能毒发呢……
她抬起头,仰面望着莫止,目光中尽是浓浓的探寻。
莫止也像是被魏琅方才的毒发吓了一跳,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许是七哥体内的穿骨毒积郁多年,普通的解药已是没了用处。”
他这句话说得轻缓,语气中却流露着浓浓的不甘心。
似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江非倚猛地一抬头,死死地盯着莫止。
她忽而问道:“陛下他为什么会中穿骨毒”
江非倚的语气微微有些凌冽,叫莫止微微有些发愣,旋即,他还是直接回答了她:“是惠太妃下的毒。”
“我知道。”她说,“我问的不是这个,惠太妃是陛下的生母,为何会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下毒”
“因为她恨朕。”
不等莫止出声,地上的男人却突然幽幽开口,一手撑着地,慢吞吞地坐了起来。
他的语调缓缓,嘴角竟轻轻地扯了一个好看的弧度,缓缓笑开。
魏琅就噙着笑,兀自坐在冰凉的地上,眸光波澜不惊,朝她望来,似是一眼千年。
满目触及,皆为惊鸿。
江非倚不解,却还是仔细地看着坐在地上的男人,他如同一副水墨画,盛开在这幽深的洞穴里。
“因为她恨朕的父皇,连同着,便一同恨了朕。”
“她恨先皇的所有儿子,却不得不为父皇生下了皇子,只要是后宫里哪怕只剩下一个皇子,她便要活活地将他虐待至死。”
“但还好,”魏琅缓缓笑开,语气云淡风轻,“朕命硬。”
魏琅的语气缓缓,却听得江非倚胆战心惊。
一旁的莫止闻声,也不禁垂下眼睑,片刻之后,似是再也听不下去魏琅的话,直直地走出了山洞。
魏琅看着身旁架起来的明灭恍惚的柴火,眼神也明灭恍惚了起来。
他似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
“从小时,她便虐待朕,逼迫着朕去残害手足,那是朕还小,什么都不敢做。第一次,她便当着朕的面,亲手将十二皇子捂死,并威胁朕,若朕不去杀害其他兄弟,她便那样对待莫止。”
“最后,是朕偷偷把小莫止抱了出去,沿着宫河,将他偷偷送出了宫,回了宫朕骗她说已经偷偷地将莫止捂死。”
“后来还是被她发现了端倪,她气得直接逼着朕喝下那穿骨毒,朕不依,坐在地上同她闹,她就把年仅六岁的朕死死按在地上,撑着朕的嘴将一碗毒药全部灌了下去。”
他说着说着,江非倚的眼前突然浮现这样一副场景来。
一个眉目清秀的男童无助地坐在地上,漂亮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看着眼前的漂亮女人,那个男童狠狠地将身子缩在了一起。
“娘……”
“娘,阿琅乖,娘不要再打阿琅了……”
时隔多年后,山洞里的魏琅闭上眼,似是听见有孩子糯糯的叫声,他的面色惨白,犹如死人一般。
有道声音似是穿越了数年,刺破了他的耳膜,将他的全身,扎得鲜血淋漓。
“你个贱种!”
女人重重地踹了那孩子一脚,踹得他的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片刻之后,她又从按上端来一碗滚烫的汤汁,一手将那男孩儿按在地上。
她不由分说地掰开那孩子的嘴,直直将那碗滚烫的药灌进了他的喉咙,他重重地咳了一阵,只觉得自己的舌头仿佛被烫掉,喉咙也不是自己的了。
女人冷笑着收回了手,将那碗一摔。
“贱种,叫你还护着那小崽子!”
看着那女人面上毫无半分怜悯之情,小魏琅的眼底里兀地浮上一层雾气。
他疑惑,为什么自己的母妃,要给自己灌下那滚烫的毒汤。
他疑惑,为什么自己尽可能地去讨母妃的欢心,每天却还有数不尽的打骂。
“她打朕骂朕,说朕是贱种,每每毒发时,她便冷眼坐在一边儿,亲眼看着朕发病上一整晚。那毒药那么苦,朕喝的时候却没有掉一滴眼泪,那时朕便下决心,要保护好所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她对朕所做的每一件时,将来朕都要一一讨回来。”
“于是朕便变得狠心,变得无情,变得不动声色,变得学会藏匿自己的感情。”
“可是卿卿……”
魏琅突然抬了眼,直直地望了过来。
“那毒药,真的好苦。”
他一字一字缓缓地说着,声音平静得毫无一丝波澜。
她的心潮却在此时翻涌澎湃。
言罢,他又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用袖子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兀地喷出一口鲜血出来。
江非倚一惊,连忙上前,从怀里掏出来帕子递给他。
“会有解药的,”她止不住地说,“穿骨毒有解,陛下的毒会被根除的。”
“罢了,”他突然抬手扶住了她,揩了揩嘴,突然抬起眼睑,分外认真地瞧着她。
他的目光炽热:“你知道,朕先前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她一怔,垂下眼看着他搭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摇了摇头。
“朕怕,朕哪一天死了,这世上,没有一个人会记得朕。”
“不会的!”江非倚连忙接道,“陛下是明君,大魏的百姓都念着陛下的好呢!怎么会不记得陛下!”
“卿卿,”他不去同她贫嘴,突然间唤了她的乳名,她连忙“哎”了一声,凑上前来。
魏琅一下子沉下声:“若朕哪天死了,卿卿会记得朕么”
她心底一惊,垂下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却见他眸光淡然,面上还是一派的云淡风轻,见着江非倚望来,他缓缓笑开。
那个白衣帝王轻轻咳了两声,拂了拂衣袖,眸光中,隐隐有了些期待。
卿卿会记得朕么
会成为那个,唯一记得朕的人么
片刻之后,面前的女子突然凝了神,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男人,终于颤抖出声:“我会。”
那两个字,她说得极其认真。
等魏琅安静下来时,已接近后半夜。
莫止走进来时,正见着江非倚盘着腿坐在地上,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擦着魏琅嘴角的星星血迹。
见着莫止走进来,她似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从一旁拿过一个箩筐,推给莫止。
“你们饿了吗”江非倚指了指一旁的柴火堆,“这是我下午打的野味,去烤烤。”
她开始回味起下午兔肉的美味来。
莫止突然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转过头望了一眼在一旁闭目养神的魏琅,终是点了点头。
他蹲在地上,从框里拿出江非倚打好的野味,拾起来几枝树枝,将那肉串了起来。
莫止烤肉的手法没有魏琅那般娴熟,过了一阵,他举着两串烤好的肉走上前来,一串递给了江非倚。
另一串,在他递给魏琅时,看见魏琅轻轻地摆了摆手。
“你们吃吧。”
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发虚。
知道他现在没有胃口,莫止便吹了吹肉上的灰,又兀自咬下一片肉下来。
江非倚也咬了一口那肉,只觉得莫止把那肉烤得涩一半焦一半的,没有魏琅烤的一半好吃,但无奈有些饥饿,只得一口口将那肉吃进腹中。
一串下肚,她再也没有了饿意。
江非倚便又继续坐在魏琅旁边,静静瞧着眼前的男人,他轻轻阖着眼,面上没有太多的神色,安静地仿佛与世隔绝。
若干年后,她仍能记得这夜的场景。
幽深的洞穴内,缥缈着些许肉香,火光忽明忽暗的,照在面色苍白的男主脸上。
她垂着眼睑,看着眼前如神祗一样的男人,没来由的,心底溢满了人间烟火香。
他说,卿卿,你一定要记得朕。
恍惚之际,她似是听见洞外淅淅沥沥下了些小雨,有人匆忙地从洞门口跑过。
脚步匆匆。
有人焦急地喊道:“不好了,祭台上的圣火灭了!”
圣火灭了
闻言,江非倚一愣,正见魏琅也微微皱了皱眉头,眸光顿时一沉。
圣火怎么会灭掉
此次春祭,就是求一整年的好彩头,祈求大魏一整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更重要的是,此时正值大魏与西巫的交战期,便一同求了大魏战胜西巫,夺回大魏先前的国土。
在这个时候,祭台的圣火竟然灭了!!
莫止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上前直接朝魏琅欠了欠身,道:“七哥,我先出去看一眼。”
魏琅轻轻点点头,得到首肯后,莫止便略足尖一点直直朝外奔去,刚离开没有多久,突然又有一阵骚动声传来,紧接着,是群马的嘶吼声。
“有刺客!抓刺客——”
一阵喧腾传来,江非倚一惊,外面已经传来乒乒乓乓兵器交接的声音 ,她一愣,连忙站起了身子,警惕地往洞门外望去。
“不要动。”
身后,魏琅却突然轻轻出声。
“去把火熄灭了。”
他接着说道,江非倚立马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手脚麻利地将那柴火熄灭了,瞬间洞内一下子黑了下来。
隔着一层浓厚的夜幕,她看不太清魏琅面上的神色,只能看见他那双熠熠如晨星般的眼睛。
“过来。”
他招了招手,右手往前一伸,江非倚想也不想,便直直上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被他轻轻地拽入了怀中。
“莫怕,”他的声音轻缓,在她耳边低低地呢喃,“有朕在。”
不知过了多久,洞门外的打斗声终于停歇,雨声也渐渐小了下来,她就在魏琅的怀里,听着外面的声音一点一点消散,转眼便到了天明。
快撑到天明时,她竟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困意,便眼皮一阖,直接在魏琅的怀里睡了过去。
魏琅感觉怀里一沉,便垂下眼睑看了一眼怀中的女人,手臂微微收紧了些。
下一秒,莫止直接提着一颗人头走了进来。
见着江非倚已昏昏睡去,莫止也不再避讳些什么,直接把那颗头颅往地上一甩,那颗人头滚了滚,顺势滚到了魏琅脚前。
“刺客。”莫止说得云淡风轻。
魏琅却是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查清楚是谁的人了么”
“正在查。”莫止回答道,只见对方轻轻点了点,又挑起眼眸,看着地上那颗面目狰狞的人头。
不知为何,那人的面容,看起来竟有些眼熟。
魏琅眯着眼细细地思索了会儿,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抱着江非倚的双臂不由得紧了紧,又瞥了地上那东西一眼:“拿下去罢。”
莫止也垂下眸,弯腰将那东西提起,又几步走了出去。
没多久,他又折了回来,回来时已经两手空空。
“七哥是在怀疑谁”见着魏琅面色依旧是有些微微的凝重,他不禁好奇地开口道,见着莫止询问,魏琅便也抬起了头。
良久,他终于出声:“还记得朕叫你暗中调查的江儒安吗”
“记得。”莫止点了点头,回道。
旋即莫止又蹙起了眉,“难道说,这刺杀与镇国将军有关”
他微微有些错愕,眼里写满了不可思议。
却见魏琅沉默了阵儿,片刻之后,又说:“刚才那个人,好像是江儒安麾下的一个小将军,朕在庆功宴上曾见过他。”
莫止微微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江儒安胆子大,还怀有不轨之心,却未想到江儒安会胆子大到这种地步。
竟然敢……
竟然敢刺杀当今圣上。
“七哥,要不要抓人”
莫止立马反应过来,上前两步,压低了嗓音。
却见魏琅沉默了半晌,视线兀地飘远了些,眸光恍惚,面上却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动声色。
见着他没有反应,莫止只得在一旁侯着,良久,对方才缓缓回过神来,飘忽的视线却落到怀中女子的身上。
“罢了。”他蓦地开口,引得莫止微微一怔。
“由他去罢,料他暂时还掀不起什么大风大浪。”
魏琅幽幽地开口道,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怀中女子一眼,似是生怕她听到。
莫止自是知道他迟迟对江儒安不动手是因为江非倚,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七哥,恕我直言,您这样纵容着江家,怕是……”
“朕自有分寸。”
不等他说完,魏琅直直地打断了他,“相信朕,给朕一段时间,朕会处理好这所有的事情。”
莫止听着无奈,但着实再没有其他法子,只要遂着他的心意,终是点了点头:“那我再盯紧些江儒安。”
“嗯,”魏琅淡淡地回了声,又转过头,眸光闪烁,“再盯好江澈。”
“归德中郎将”莫止扬了扬声,略一顿首,“好。”
“着重盯着江澈与西巫的来往。”
听他这么说,莫止面上浮现出一层疑惑的色彩来,却还是点了点头。
看着莫止眸中的疑惑,魏琅便解释道:“朕今日瞧着,那西巫王与归德中郎将是认得的。”
“他们战场经常相见,一来二去便认得了,应是不足为奇。”
莫止清清朗朗开口,魏琅也略一顿首,却仍是目光闪烁,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怀中的女人突然动了动身子,似是呓语了一声,那声喃喃魏琅没有听清,便轻柔地低下头。
“怎么了”
他垂下如湖水般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眸子,眼里却有着似水般的温柔。
江非倚又轻轻动了动身子,往他的怀里钻了钻,里他的胸膛又更紧了些。
“冷。”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起来糯糯的,魏琅的眸光一下子便软了下去,双臂又抱着她更紧了一些。
“朕在。”
他抱着怀中的女人,沉默片刻,沙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