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年代的收成总不会特别好, 大名们带着军队打到这里又打到哪里, 经过的地方被搜刮了一遍又一遍,粮食也好,人丁也好, 只要看上的都要拿走。卑贱的小民是没有资格去反对大人物的命令的,所以留给他们的只会是连秸秆都不剩的龟裂土地。
除了土地……只有土地,是他们搬不走的、仅属于农民的东西。
四郎用骨瘦嶙峋的手刨着表层稀松的土块, 希望能找到一点可以果腹的食物。家里的三个长兄都被拉去征战,还好他当时跑进了山里没有被抓到, 如今也只留下他一个侍奉年迈的母亲。
可是……他已经两天没有找到食物了……
四郎死死抓着一把土, 二十不到的年纪脸上已经有了深刻的皱纹, 蜡黄的皮肤贴着高耸的颧骨,看上去整个人都瘦脱了形。
听说……上面又要打仗了,还是源家和藤原家的大人物, 附近的两个村子听到风声就拖家带口跑没了影, 但是四郎不能跑。
母亲早年生妹妹的时候落下了毛病,根本不能走路,他又实在做不到一步不离地看着母亲,这样乱的世道,落单的人往往会成为别人的猎物, 想来想去,他一咬牙,还是留在了家里。
大不了……大不了军队过来的时候,他带着母亲躲到山里去好了……
打仗打仗打仗……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四郎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泥土, 继续刨土。
但是这回他没刨几下,就感觉视野暗了下去。
这是怎么回事
四郎茫然地抬头,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暗,而且变暗的只有附近这一片地方,就像是有乌云恰巧移到了这里,隐约的雷鸣电闪在云层里翻搅滚动,紫黑色的云层在慢慢地压下来,那恐怖的景象看得四郎目瞪口呆。
笃信神明的人类从没有见过这样震撼的场景,天空好像被劈成了两半,一半依旧阳光明媚,另外一半则是滚动下压的沉沉乌云,他腿一软,整个人扑倒在了土地上,额头紧紧贴着泥土,嘴里胡言乱语地对着各路神明祈祷。
一只小虫子震动翅膀,从他的眼皮上爬过,看样子是将这个人类当成了一块有趣的大石头。
四郎一动不敢动,接着,他听见了此生都没有听到过的可怕动静——
比他在山上听到过的军队打仗还可怕,非人的轰鸣从天际砸下,尽管闭着眼睛,他还是能看见眼皮上闪过蓝紫色的电光,阴冷而锐利地捅进眼球里,寒意从脊背上爬进大脑,四郎恨不得连滚带爬钻进自家那个只有一半屋顶的草房子,或是能够躲进地下的哪个大坑里,只要能避开这可怕的动静……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四郎怕的全身都在发抖,但是他的身体还是一动不动死死地匍匐在地上,他怕极了,连肌肉都僵硬成了一块,现在就是叫他跑,他也跑不动了。
几乎是瞬间,后方起了风。
那阵风后发先至,带着金属的寒冷之气,一路切割开挡在它路途上的一切,四郎在紧绷的恐惧中,好像闻到了什么非常好闻的味道。
那种味道,他在春天上山的时候经常闻到,山上有着很多野樱花,妹妹还活着的时候经常去摘花,摘来的花可以卖给那些公家的小姐们,虽然四郎不知道花有什么用处,为什么也可以拿去卖,但是既然能换钱,他也不介意和妹妹一起去做这件事。
那种香气,就在每一个春天盘桓在破旧的草房子里,他怎么能忘了这样的味道……
四郎鬼使神差地偷偷抬起了头。
应该是在做梦吧,不然面前怎么会有大蓬新鲜的樱花在飞舞
他呆呆地睁大了眼睛。
这是比任何梦境都要奇诡瑰丽的场景,披着战甲的武士拄着长刀,蓝紫色的电光跳跃在武士身上,狰狞的白骨从战甲下突刺出来,高大的身躯仿佛是跟随死去的皇帝重返人间的恶鬼,身后涌动的是来自地狱的光火,暗红的火焰在风中张牙舞爪,如同身段妖艳的女鬼在天幕下纵横舞蹈。
树叶在风中发出凄厉的哭喊,然后是奔流如海的樱花——
柔软的樱花在恶鬼与地狱之前绽放。
四郎看的痴了。
满心的恐惧不知何踪,连面前恶鬼的降临都不能让他再加以注意,他眼里只有柔软美丽的樱花,极致的温柔和甜蜜。
阿溪……你来接哥哥了么
浮世绘般黑红侬艳的画作包裹了整片天地,在他殷殷期盼的视线里,那片樱花消散了,与之亮起的是反射在刀身上的微光。
不知哪来的刀剑,长短不一,如同枪/戟林立,森冷而刚硬地连成一线,拦在恶鬼之前,光滑的刀身上有极淡的光线落下,仿佛是寒冷单薄的月色溅落在上面,反射出华贵雍容的年代里武士峥嵘明亮的灵魂。
“铮——”
仿佛是谁用刀剑相击奏响了这阴郁魁伟的乐章,血与火交错,从没落的花色与月色里,姿容端丽优雅的神明们踏着风而来,四郎没有见过这样奇怪的衣着打扮,紧贴着身体的布料看上去就很昂贵,是他这种人想都不敢想的奢华。还有披着袈裟的僧人,冰雪一样的长发透过火焰,恍惚竟然成了华贵的银白。
不,那不是错觉,有白鹤从天而降,宽大的羽翼下递出了锋锐寒冷的刀光,劈开了武士只剩下白骨的喉咙,戴着青铜面罩的头骨应声而落,被白鹤轻灵地踢开。
跃动的电光和火焰在地面投下扭曲拉长的影子,深浅不一的黑色交错纠缠,刀剑相击,暗红的血在冰冷的铁器撞击中飞溅开来,谁都没有留手,这是一场沉默的厮杀,用手里的武器撞进对方的胸膛,撕裂对方的脊椎,把血肉抛洒的满天都是,化作贫瘠土壤的养分。
浅金色发上扑了一层细小的血色水汽,白衣上是斑驳的红,刀剑被血清洗后,月色也成了暗淡的赤,俊秀的神明有着姣若好女的精致面容,但是琥珀色的眼睛里都是狠厉的杀气,他咆哮着发出狮子般的怒吼,用手里的刀猛地斩落对方的半个身体,武士探出白骨森森的爪,猛地扣住白鹤的羽翼。
那只飞在半空的生灵发出短暂的哀鸣,反手就削下了桎梏住自己的锁链。
“呀,这里竟然有人类”
他轻盈地翻身落地,借着同伴的掩护再次挥刀,转身就看见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那个人类匍匐在地上,身体僵硬着还在发抖,但是眼里都是灼目到惊人的火光。
“神、神明……”
干涸的唇瓣蠕动了一下,四郎喃喃着自己都听不见的话语。
是神明来拯救他了吗!
那只白鹤似乎闷笑了一声,转身又扑进了战场,成为了那幅浮世绘中的一角:“喂,江雪殿!最后一个!”</p>
焦红的血扑溅开满地妖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