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妈妈怔了一下,手陡然一松。
小黎邃连忙拉紧了妈妈的手,生怕她把自己卖了,睁着无辜的双眼小声喊了声“妈妈”。
黎妈妈低头看了他一眼,虽然她对这孩子没有多少爱,甚至一直觉得他是阻拦她人生的绊脚石,但那一霎那她还是犹豫了。
“不卖。”她推开两个人,抱着黎邃快步跑远了。
一路躲躲藏藏,好不容易颠簸着回了老家,打开院门一看,老家的人早就不知什么时候搬走了。黎妈妈一脸茫然,问了院里的一个老太太才知道,原来这里三年前发过一次大水,房子和庄稼地都淹了,老家的人为了生存,都搬到城外讨生活去了,具体在哪个位置,她也说不清。
黎妈妈绝望了,她盼了一路,唯一支撑的信念就是回去能和亲人团聚,此刻希望落空,她一下子承受不住,跌坐在地。
“黎阿姨。”小黎邃忙去扶她。
她失神地看向黎邃,眼神逐渐由绝望变得狠戾,双手气得直抖,小黎邃本能地感到害怕,往后退了两步,黎妈妈的病本就没好,被这一刺激,直接吐出一口黑血出来,晕了过去。
小黎邃吓坏了,幸好这时院外来了个送炭火的中年大叔,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人抬去了卫生院,这里的医生是大城市里来的志愿医生,经验丰富,检查完黎妈妈的病症,神色凝重地下了结论:“肺癌。”
大人们听到这话,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小黎邃还不懂这是什么病,但他却懂得看别人的脸色,心里也是咯噔一声,急急地看向医生:“我妈妈要死了吗”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只说:“准备一笔钱去市医院做治疗吧,或许还能拖上几年。”
几个大人都面面相觑,纷纷避开目光,出点力气帮忙他们很乐意,但涉及到钱的问题,只能敬谢不敏。也不能怪乡民们冷血,这病就是个无底洞,还是有去无回的那种,镇上又才发过大水没几年,有钱的早就搬走了,剩下的这几户,自己都是吃低保的,哪有钱帮他们。
黎妈妈在医院住了两天,实在交不起住院费,只好搬了出来,好在院子里的老太太心善,收拾了两间没人住的屋子供他们容身。
从那天起,小黎邃开始学习生火做饭,外加照顾母亲,白天天不亮就去山上捡柴火,晚上去别人田里帮忙捡稻子换点米。这样的日子过了没多久,黎妈妈终于挨不住了,没有药物的帮助,病魔的魔掌开始摧残她,短短两个月,她足足瘦了三十斤,脸颊都凹陷下去。
小黎邃看着她日渐消瘦,急得没办法,就在这时,有人找上了他。
黎邃望着眼前一脸刀疤的男人,认出这就是几个月前在外省村口拦住他妈妈的人,他本能地感到警惕:“你是坏人。”
“小子,你说对了,”那男人一口乡音,“我的确是坏人,但我手上有钱,你要不要跟我走,只要你跟我走,我就能给你妈治病。”
小黎邃心动了,他犹豫了一下,问:“别人家也有小孩,为什么你非要买我”
刀疤男叼着烟笑了下,心说这小崽子还挺聪明,道:“谁愿意大老远地追着你过来,我也不怕说实话,有大老板出钱要买你的心脏,你跟着我走,就是死路一条,但是,我能保证给你妈找最好的医院。”
小黎邃对他的话将信将疑,他并不是完全没有判断力,天知道等他走了,这个男人还会不会帮他妈妈治病。
刀疤男看出了他的疑虑,道:“放心,我说到做到,再说这钱也不是我出,全是大老板的意思,决定权在你,大老板说了,要你自己情愿才行,他不干损阴德的事。”
小黎邃犹豫了一会儿没说话,刀疤男也没急,在一旁抽着烟等他,天快黑的时候,小黎邃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定:“我跟你走。”
当晚,小黎邃就上了刀疤男的小面的,他在车上看着医生们将他的妈妈抬进了医院里,小手紧握成拳。
“能走了不”
“……嗯。”
小面的颠颠簸簸,左右摇晃,发出刺耳的轰隆声,小黎邃又紧张又不舍,频频回望,然而车子始终没有停,故乡的一切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之后是长时间的赶路,刀疤男一路开车将他带到了大城市的医院里,下车后,医生给他做了详细的身体检查,并安排他在特殊病房里住了几天。
某一天小黎邃午睡醒来,发现门外有人在交谈,他竖起耳朵,隐约听到了外面的人在说“配型很成功,但年纪太小了,建议先送到有条件的地方里抚养”之类的话。
小黎邃隐约感觉对方说的是自己,果然,第二天病房里就来了一群人,给他办了出院手续,将他带出去,送进了一家福利院里。
福利院里孩子很多,多数都是聋哑人,小黎邃一开始还试图和他们交流,但渐渐就发现,这些孩子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像是被隔绝了。
从一开始的不适应到后来的习惯,也许是从小就在缺少关爱的环境中长大,到了这里,和这么多聋哑孩子一起居住,他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除了出入不自由,生活上几乎是有求必应,吃穿也是被照顾到了极致。
一转半年,小黎邃在福利院里学会了很多,人也健康了不少,只是仍然没有见到传说中的大老板,也并没有人来要他的心脏,他被搁置在福利院里,好像被遗忘了似的。
然而,这一切的平静生活最终在某个雷雨交加的晚上戛然而止。
那天晚上他正准备爬上床睡觉,房间的门突然被挤开了,一个黑影跑了进来,捂住了他的嘴巴,拉着他就跑。
小黎邃受了惊吓,正要挣脱那双手,鼻间闻到熟悉的味道,不由一怔:“妈妈”
“妈妈是你吗”他边跑边又问了一次。
拉着他的人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他冲进了雨里,小黎邃本能地信任,紧紧跟着,趁着雷声的遮掩一路穿过福利院的走廊,往大门跑去。一贯有人严守的保安室不知何时没了人,他们径直从窄门冲了出去,直至跑到河边,前面的人才回过头来,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嘶吼道:“你跑出去半年不回家,还有脸叫我妈!”
小黎邃被打懵了,雨水顺着头发流下来,脸上火辣辣的。他甚至忘了哭,抬头看向母亲,眼里全是委屈。
头顶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黎妈妈气得直喘,喘着喘着,眼泪却掉下来了,抱着他开始嚎啕大哭:“妈找了你半年……”
呜咽声持续地回荡在雨中,小黎邃又意外又震惊,他原以为他妈妈是不会来找他的,毕竟在这些年的相处中,她对他表露出来的向来只有嫌恶。
等两个人收拾好重逢的失控情绪,河边多了一个圆脸男人,手里拿着个东西,用塑料布包着,那形状,看起来像个武器。
黎妈妈察觉不对劲,忙问:“你要干什么你不是说帮我来找他的吗”
那圆脸男人阴测测地笑了,“是啊,我是帮你来找他了啊,没有你,他怎么会主动跟你跑出来,又怎么会逃出陆家的保护范围,又怎么会刚好落到我手里。”
“你要干什么,你――”
不等话说完,那男人掀开塑料布,此时正好一个闪电打下来,照亮了他手中的东西,那竟然是一把枪。
“蠢女人,我说帮你你还真信”圆脸男人上好膛,枪口移向黎邃,“小朋友,对不住,不是我要杀你,实在是你的心脏对我们来说是个大隐患,我们和陆家人的仇,只好先靠你泄泄愤了。”
说罢,他抬手就要开枪,黎妈妈瞪大了眼,不知道忽然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扑了上来,与他扭打在一起,一边对着黎邃吼道:“快跑,那边有条木船,快跑!”
小黎邃脑中一片混乱,他小小的脑袋暂时还处理不了这么大的信息量,只能机械性地遵从母亲的话,扭头没命地往河边跑。
刚刚跑到河边,把木船的绳子松开,耳后传来一道刺耳的枪声,小黎邃回过头,就见他妈妈缓缓倒了下去,动也没再动一下,鲜血在地上逐渐弥漫开来,又被雨水冲刷开。
见到这一幕,黎邃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他似乎已经忘了要去悲伤,四肢僵硬地爬上船,用力一蹬。雨下得极大,河水涨得非常高,绳子一松,木船立即漂出去一大截。
那圆脸男人面目狰狞地跑过来,站在河边,瞄准黎邃脑袋的位置,抬手就要开枪。正在这时,岸边极速开来几辆越野车,一个浑身武装的男人跳下车,几乎是在圆脸男开枪的同一时间射中了他的脚。
圆脸男一个晃悠,子弹偏离既定轨道射了出去,黎邃来不及躲闪,被射中了肩胛骨,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直直地栽了下去。
雨还在下,毫不留情地砸在脸上,木船渐渐漂远,岸边传来嘈杂的呼喊声。小黎邃张了张嘴,用最后一丝力气扭过头,竭力向岸边投去视线,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在为首的越野车上,看见了一张年轻的、却无比熟悉的脸――那张脸,分明就是少年时期的陆商。
他被这画面刺激,浑身一震,猛地从幻境里挣脱了出来,缓缓睁开了眼。
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黎邃浑身大汗淋漓地喘着气,就听见梁医生一边拍着他的额头,一边不停地在问他什么。
黎邃抬起手,这才发现自己脸上全是泪水,他无暇去管这些,伸手拽住梁子瑞的白大褂,哑声问:“他知道是不是,陆商他……一直都知道我是谁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