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瑾深吸一口气:“朕希望你,帮朕瞒着她。”
瞒着什么?柳隽用眼神问。
“朕希望你,瞒着柳家出事的真相。”肖瑾深吸一口气,“你只需要告诉她,不日之前,柳太傅告老还乡,谁知返乡途中遭遇山贼,举家遇难,唯独你与她逃出生天,她因山贼之故,身受重伤,被送入宫中安养。而皇后……听闻此讯,一病不起,香消玉殒……”
柳隽看着肖瑾,感觉全身的血都往脑门冲。
这个人,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无耻!他怎么能这么轻轻松松地说出这些话,将柳家所受之苦难轻描淡写地推到不知所谓的山贼头上,妄想三言两语便改变真相,还要自己……做欺骗姐姐的帮凶?!
“你-休-想!”柳隽“噌”地拍案而起,恨得牙齿“咯咯”响,桌面上的茶盏被震翻,茶水流淌而下,沾湿了柳隽的袖子,袖子上刚干的墨渍再一次被晕开。
柳隽的反应,肖瑾毫不意外。换位思考,如果他是柳隽,只恐怕现在杀了自己的心都有了。
“朕知道,朕的这个请求,你无法接受。”肖瑾看着柳隽通红的眼,许诺道,“只要朕可以做到,朕都可以答应你。”
肖瑾承认自己的无耻,但是为达目的,无耻一些又如何呢?这古往今来的帝王将相,有几个是光明磊落的?
不折手段、虚伪无耻,这是帝王与生俱来的天赋,又或者说,唯有这种人,才能稳坐江山、睥睨天下。
“若是你答应,朕便可以悄无声息地命所有知情人闭嘴,天衣无缝地抹去所有痕迹,让她从此无忧无虑,不再活在仇恨之中。”
“若是你不答应,你尽可去告诉她真相,将她重新拉回仇恨的深渊,让她陪着你一日一日地被仇恨折磨,痛苦此生。”
肖瑾就这样定定地看着柳隽,他在赌,赌皎月在柳隽心中的地位。
果然,听到肖瑾的话,柳隽气得全身颤抖,双手握成拳头,文俊有礼的少年郎怒到极致,心里也只有一句“你妄想”,而他却偏偏连这句话都无法说出口。
肖瑾无耻,却聪明地掐住了他最在意的点。如果姐姐忘记了所有的惨痛回忆,他如何忍心再将她从云端拽落到泥潭?他一个人在这黑暗的泥泞中苦苦挣扎也就罢了,何必再让姐姐陪着自己痛苦呢?!
肖瑾看着柳隽面上变幻莫测的神情,仇恨、挣扎、痛苦、怜惜,最终颓然地垂下了肩膀,脸上只余妥协与退让。
“我答应你……”柳隽垂眸,及时地将即将滑落的泪水憋了回去,便是哭,他也不会在此人面前,“但是……”
肖瑾脸上已然抑制不住的喜悦,柳隽答应就够了,不管他提什么条件,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他都可以答应。
柳隽却出乎他所料,只一句话,就让肖瑾面上的笑戛然而止。
“我要你发誓,放我和姐姐离开,若是姐姐不肯,你不许强迫姐姐做任何事,若是违反此誓,你就生生世世,再也见不到姐姐。”
肖瑾尚未彻底展开的笑容,就因为柳隽这一句话,再一次凝固在脸上。
放他们姐弟离开?肖瑾脑海中已经飞快地盘算着,可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不管她到了哪里,他都可以重新找到她。
可是……不许强迫她做任何事?肖瑾原本已经计划好,只要柳隽答应自己的请求,他便将她留在宫里,从此日夜相伴,此生不离。
然而柳隽的要求,却彻底打乱了他的计划。若是她不答应,他岂不是竹篮打水,照旧是一场空?
自己于她,又算什么呢?她会答应留在自己的身边吗?肖瑾不敢保证。
柳隽终于看到了肖瑾脸上一闪而过的慌乱,呵,这世上之事,若是都如你所愿,那这老天,也太不公平了。
为了姐姐,他可以妥协、可以忍受肖瑾的无耻要求,然而也是为了姐姐,他可以和这天下至尊抗衡,逼着他发下誓言。
就像肖瑾以姐姐的幸福作为威胁,胁迫他答应一样,他也可以用肖瑾最害怕的事,来威胁他,这就叫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也是一场本不该对等的战争,然而因为对一个女人的在乎,让双方成为了平局。
肖瑾最终,不得不发下誓言,此生决不再让皎月做任何不愿做的事,若是有违此誓,皎月便会永远离开他。
肖瑾此时才不得不承认,哪怕年纪小,柳隽也已经足够聪慧,他这一招,为姐姐留下了后路。若是哪一天,皎月想要离开他,他拦不住,也不能拦。因为拦了,便是违背他的誓言,最终他还是会失去她。
肖瑾本不是信鬼神的人,然而在她身上,他不敢冒一点险。
水阁之外,鸳鸯钻进了荷叶丛中,肖瑾深深地看了柳隽一眼,终是起身:“走吧,朕陪你……去看她。”
肖瑾与柳隽,一路沉默地回到泰安殿。
殿内,皎月还在熟睡。她失血过多,哪怕太医用的尽是最好的药材,也得慢慢补回来。庭春与庭夏对视,庭夏了然地点头:“你去吧,姑娘这里我守着。”
她们二人,早就得了肖瑾的命令,须得弄清楚姑娘如今究竟记得些什么、不记得些什么。
偏殿内,庭春屈膝行礼,便在肖瑾的示意下,缓缓道来:“姑娘不记得别院,却还认得奴婢几人,只是将我们记做她是府中的贴身侍女……”
庭春细细说解,肖瑾和柳隽沉默地听着。直至庭春讲完,肖瑾才开口:“你们没露什么端倪吧?”
庭春忙回道:“姑娘这几日睡得时间比醒的时间还多,奴婢几日除了喂药喂食、伺候洗漱,并不多言。”
肖瑾点头,挥了挥手,让人退下,转头便看向柳隽:“你都听到了吧?”
柳隽“嗯”了一声,这便是要他不要记错了,免得在姐姐面前露了马脚,“姐姐身子还弱,我想等她休养好了,再告诉她。”
不管谎话编得多好听,亲人尽逝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若是此时告诉她,岂不是雪上加霜?
肖瑾本也是这个意思,他心中叹道,希望他这一次的决定,是正确的吧。
肖瑾心中怅然,柳隽却在此时又提起一个让他郁闷的人。
“我本没在意,但是现在一想,以您之手段,我和姐姐的一举一动,您应当都知道得一清二楚,那您应该知道我的先生是哪位吧。”
肖瑾想起那个想要求娶她的书生,心头一怒,然而在柳隽面前,他还是掩住了怒意,只做随意地问:“他怎么了?”他倒想知道,柳隽想说些什么。
“温先生是个好人,他并不知道您与我姐姐的事,姐姐也不曾与他有过任何私交,请您不要与他计较。”
柳隽原本不想提及温先生,但是他又清楚,以肖瑾对姐姐的在乎,温先生这个人定然是逃不出他的视线的。以肖瑾瑕疵必报的性格,等他在殿试上看到温先生想起种种,说不得会做出什么事来,还不如自己先提了。
看着柳隽不信任的眼神,肖瑾有些讪讪,知道自己在柳隽心中怕早已是个无耻小人形象。如今心心念念的人就在宫中,肖瑾也懒得再与温时年计较。
若是放过温时年,可以挽回一些他在柳隽心中的形象,那么他愿意:“朕答应你,朕不会为难他,他若是有本事,便是状元探花也做的。”肖瑾不成想,这一句话,竟一语中的,暂且不提。
不多会,皎月醒来,肖瑾与柳隽忙去探望。皎月靠在庭夏身上,正在愁眉苦脸地喝药。
“好苦好苦……”一口气灌了下去,皎月吐着舌尖子叫苦,庭春忙递上清水让皎月漱口,漱口后又送上蜜枣,好让她甜一甜。
“姑娘,陛下与小郎君来了。”庭春进来通报。
皎月略有些不自在,她在庭春等人的解释下,已经明白自己身处何地,她怎么会在泰安殿呢?这不是皇上的起居殿吗?然而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她便也不好问。
但是能够见到柳隽的喜悦,还是超过了那点不自在。
柳隽进殿后,便往屏风后来,肖瑾却停在了屏风之外。此时此刻,为了长远,此时他只能按捺住见她的冲动,记住自己当下的身份。他于她,是君王、是姐夫,却唯独不是最亲密的那个人。
亲眼见到姐姐浅笑盈盈地看着自己,柳隽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去。“姐姐……”柳隽细细地看着皎月,不肯放过一丝一毫,还好,她还在,他在这世上,不是孤单一人。
“隽儿……”皎月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天真无邪,有些拘谨地往屏风后看了眼,小声地问柳隽:“什么时候接我回家呀?”
柳隽掩下心中酸涩,微笑地说:“等太医说你的伤没有大碍后,我便带你回家。”
屏风后的肖瑾,听得清清楚楚,却无法阻止柳隽带走她。他听到她开心的、小声的欢呼,原来,若是没有柳家的事,让你开心,是这么容易。
第二日的殿试,肖瑾是必要出席的。他是天下,那些考生,便是天子门生。肖瑾一眼便看到了坐在殿内后排的温时年。他年轻、俊朗、干净,便是在这群天下俊才之中,也是那么显眼。
身后的主考官顺着陛下的目光看了过去,眼睛也是一亮,哦,论形象,这位倒是真的算得上本届前三甲,若是实力相当,倒是前途无限啊。
肖瑾答应柳隽,不会为难温时年,便只能说到做到。哪里想到,呈上来的前三甲名号,竟就有温时年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