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 郑盈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垂下眼不知在想着什么。
郑春鹂喝了一口水,对着郑盈道轻声道:“二姐,爸被救护车送去医院了, 你......去看看吧。”
郑富山被抬上担架的时候,人早就昏迷了,整个左腿软塌塌的, 血水已经把下半身都染红了,那条腿.......估计是保不住了。
郑盈看向地上的李向红。
“奶奶这边有我.......还有她孙女婿, 你们去吧。”
村里人迷信, 人刚走了没多久是不能把身体挪出去太远的, 怕飘飘荡荡的魂会找不着地方。
郑春鹂的声音很低很虚,整个人却透着一股平静之气, 眉眼中没有了以往的尖利计较, 变得平顺又温和。
这样的郑春鹂突然就变得跟郑盈像了很多。
去县里的时候, 郑盈坐在车里一直沉默地盯着车窗外飞逝的风景,车窗开着, 阴冷的风“呼呼”地刮进来,她的胸口依旧像是压着东西, 沉闷得透不过气。
在郑盈内心深处,她一直恨着他们, 但是当面临着他们出事了的时候,她的心里还是又难受又空落,像是突然被扒开血肉, “嗖”的一下抽掉了骨头,快得还来不及去体会痛苦,却已经知道失去了什么。
风刮在脸上,有些刺冷,郑盈想,或许这就是骨肉亲情。
江回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郑盈慢慢地回过了神,江回也已经把车停了下来。
是陈如树的电话,之前在靠山的那片地方一直没有信号,到现在他才打通了电话。
“江回,我们在医院,不过你别担心,他们都没事,就是挂点水。”陈如树气喘吁吁道。他是到了医院把江奶奶他们安排好了才看到手机上的未接电话。
地震发生没多久后陈如树就往富林村赶了,不过当时山路都被堵住了,等路通了,他跟着官兵进去才找到江奶奶他们。
还好江奶奶他们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并没有受伤。
房屋开始剧烈晃动的时候,江奶奶想到曾经罗珍华教过她的东西,立刻带着江景、江雪钻进了床底下,撑着身体护着他们。
几乎下一瞬那个本就不坚固的毛草屋就全塌了。江奶奶他们在黑暗里紧紧地缩在大木床底下,大木床是江回亲生做的,很结实,连床板都没塌一根。
“嗯,我一会就过去。”江回的眼睛里有一丝湿润。
——
县医院里到处都是人,大多数都是地震中的伤患。
郑盈跟江回到医院后就分开来了,她要去找王菊跟郑富山。
找到三楼的时候,郑盈经过一个水房,随意地扫了一眼后立刻又退了回来。
是郑春云跟钱大山,正在水房里排着队等着打热水。
钱大山的手微微撑在郑春云身上,脸上温和清淡,郑春云侧低着头对着门口,两只缠着白色绷带的手垂在腿侧,身体有些紧绷,脸上带着一股新妇才有的羞涩与不自在,眉眼中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风情。
“姐。”
郑盈叫了郑春云一声,眼睛立刻就红了。
郑春云听到叫声抬起头,待看到郑盈后立刻睁大了眼,而后直奔向郑盈。
旁边的钱大山虽然一直虚撑着郑春云,这猛的一下失力,还是差点歪倒了下去。
郑春云听到郑盈的惊叫,又立刻回头。
钱大山已经站稳了身体,朝郑春云摆了摆手。
郑春云的脸庞立刻浮上一层淡淡的薄红。
“姐。”
郑盈奔向郑盈云,伸出手却不敢碰郑春云,声音带着哭腔:“姐,你的手......”
郑春云用腕部碰着郑盈,“春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姐没事,就是一点皮外伤,养几天就好了。”
其实根本不是皮外伤,郑春云被钱大山拉到医院的时候,医生看到这两只手当场就倒吸了一口气,那两只手整个就是血肉模糊,掌心的肉上扎满了瓦屑砂粒,十个指甲全部翘裂了起来,指头的肉都被磨掉了一半。
郑春云却连一声疼都没喊。
郑盈当然不信,忍着鼻头的酸胀道:“我也是刚到。”而后抬头看向钱大山,“那边的是姐夫吗”
郑春云侧着脸点了点头。
郑盈朝钱大山叫了一声“姐夫”,而后走进水房朝钱大山伸出手:“姐夫,让我来吧。”
这一个伤的,一个残的,哪里能做什么事。
钱大山也没推辞,把水壶递给郑盈,对着郑盈点点头,道了一声谢谢。
钱大山的声音清润,说话的语调不急不缓的。
郑盈借着接水壶的空,轻轻地打量了一遍钱大山。
钱大山虽然穿得破旧寒酸,但是相貌英俊、气质儒雅,一条腿虽瘸了,但是站姿依旧笔挺,眼神也是平静宁和。
这周身的气度绝不像是在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村里能够培养出来的。
郑盈压下心中的想法,也对着钱大山点了点头。
不管他到底是什么人,只要他能对大姐好,能跟她平平稳稳地过一生,这就够了。
因为医院里的病患太多了,很多人都是坐着或是躺在走廊里挂着水,郑盈跟在郑春云跟钱大山身后,小心翼翼地穿过走廊,一直走到底。
走廊的最里面躺着郑富山,郑富山才刚做完截肢手术,正沉沉地睡着。
郑盈看到郑富山左边腿的位置已经完全瘪了,边上的王菊跪坐在地上靠着床,一会探探郑富山的额头,一会给他擦擦手、擦擦脸。
郑春云跟钱大山站在一边没有走上前去,郑盈又看了一会,才走过去把热水壶放到床底,而后直起身看着王菊。
王菊以为是郑春云,刚抬起头要说话,突然就怔住了,“春水......”
郑盈点了下头,叫了一声“妈。”
郑盈本来以为她肯定会见到一个眼睛红肿,满脸憔悴迷茫的王菊,结果却并没有。
王菊的脸色是有些憔悴,但是神色却不见一丝迷茫,甚至变得坚毅了很多。
人都是被逼到一定的份上,才能自己扳直后背那根弯骨,抬起头,顶起头顶的天。</p>
王菊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