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婉柔从景明宫出来, 夜里风凉, 吹得人心里发寒,二皇子身上的小被子匆忙间没有裹紧,夜风呼啸着刮到他脸上,他被呛了一下,哇的一嗓子哭出来。
空寂的宫中甬路上,婴儿的嚎哭声像根针一样扎进谢婉柔心里, 她强忍着的怒意几乎难以自控。
她回头冷冷地瞪向二皇子的乳母,“二皇子都哭了, 你是聋了还是瞎了,或者是想本宫回去把你换了”
乳母唯唯诺诺的应声:“奴婢知罪, 奴婢知罪。”她用自己宽大的袖子盖在二皇子脸上, 稍微挡一挡风。
谢婉柔发泄过了,没再理会乳母, 转身的同时示意她宫里的太监管事安守喜跟上。
安太监紧走两步到了她身边, 谢婉柔压低声音问道:“怎么回事, 不是交代过你吗,为什么大皇子好好的”
安太监顿了一下,十分为难,支支吾吾道:“这……奴才确实照您的吩咐把药粉交给咱们的人了, 至于大皇子为什么没起红疹,奴才真是不知。”
谢婉柔相信安太监不敢骗她, 那就只可能是她在凤仪宫安插的人出了纰漏, 或者是皇后早有所觉, 对她有所防范。
“不可能,她看起来并不知道我的计划……”她还在猜,秀眉微微蹙起。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轻缓的脚步声,那人一边走一边轻轻咳嗽,可他脚步并不慢,转眼就追上了谢贵妃一行人。
“娘娘留步。”谢奕温润的声音在夜色里响起。
谢婉柔回头看见追出来的弟弟,面露惊讶,“爹让你来找我的”
谢奕笑了笑,说道:“娘娘在奇怪为什么大皇子一切如常”
他此话一出,谢婉柔慌乱的看了看四周,没见到路过的宫人,这才稍稍放心。
“你怎会知道”她声音冷了下来。
谢奕缓步走到她面前,对安太监点点头,安太监便带着乳母等人先离开,谢贵妃身边只留了一个寒枝。
她身边的太监管事居然听谢奕的谢婉柔反应过来神色更冷,“谢奕,你究竟想说什么”
谢奕盯着她恐慌的样子,微微一笑,道:“姐姐,你太急了。”
“安太监那包药粉我让他偷偷倒掉了,他不敢跟你说而已。”
“谢奕。”谢婉柔一怒之下抬起手,只是手即将碰到他脸的时候,被谢奕一把捏住。
“你闹够了吗上次爹说的话你都忘记了”
谢婉柔微微一怔,想起她深夜回谢家那一次,问道:“那日你偷听我和爹说话”
谢奕勾了勾嘴角:“我本来没想偷听,不过,世间诸事也许就是那么凑巧。”
他的笑在黑夜里沾染了凉意,谢婉柔惊讶的看着他,仿佛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弟弟。
“说吧,我身边的人是不是都被你控制了,还有谁她是不是也听你的”谢婉柔一把扯过寒枝。
寒枝战战兢兢的,差点跪下,“娘娘,奴婢没有,奴婢只忠于您一人。”
谢奕低笑出声:“姐姐无需如此,难道我还会害你吗”
谢婉柔冷笑:“莫非你今日帮了皇后和大皇子还是在为我好”
谢奕淡淡开口:“我自然是在帮你的。”
见谢贵妃又要发怒,他解释道:“今日宴会上,大皇子若是出了事,皇后纵然会丢脸,可陛下一怒之下或许会下令彻查此事,你当你的人手脚真的干净吗何况就算查不出来,二皇子与大皇子同一日降生,这件事也必然会落在你头上。”
谢婉柔嗤笑道:“说来说去,你不还是为了你的罗四姑娘,就算我被怀疑又怎样,事情碍不着你,只一点,你怕罗悠宁恨你。”
谢奕轻笑起来,而后看着谢婉柔笑的更加疯狂。
“看来你是真傻,你费尽心思让陛下对你动了真情,如今想把手上这幅最好的牌拱手让人吗”
“你该不是不知道,陛下爱你什么吧”
谢奕的话直直刺入谢婉柔心里,她闭了闭眼,心里一凉。是啊,梁帝爱她善良柔软,爱她不争不抢,温和对人的模样。
若是因为大皇子出事,梁帝怀疑是她下手,他会不会转而去怜悯皇后,或者爱上皇后。
谢婉柔倏然睁开眼,谢奕的话她懂了,男人的爱不能尽信,他如今爱她,她变了,这份爱还会在吗
“明白了就回去吧,我猜过不了多久,他就会去哄你了,适当的示弱和嫉妒,会让他更放不下你。”
谢婉柔知道他说得对,可是想起这人悄无声息的将她身边的人收买,她更觉心惊,甚至从头冷到脚。
“谢奕,我从前看错了,比起爹,你的心更冷。”
谢太师心机再深,尚且是对着别人,可谢奕,他不管不顾,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被他拿来利用操控。
“你到底什么时候变的,还是你一直是这样的,只是装的太好。”
谢婉柔低叹一声,扶着寒枝的手转身离开。
谢奕的回答飘散在夜风中,“是你们从来不肯认真看我。”
“还有,我不怕罗悠宁恨我,我只怕她不恨我。”他森森冷笑,越发渗人。
景明宫里热闹非凡,饮过几杯酒,梁帝微微有些上头,揉着额头,借故对殿中的大臣说道:“朕不胜酒力,如今头疼得很,就先回去了。”
他站起身,趔趄了一下,罗悠容起来扶他,梁帝拍拍她的手,道:“辛苦皇后,大皇子也出来许久了,让乳母先把他抱回去吧。”
罗悠容应声,嘱咐乳母动作小心,梁帝则坐着御辇离开了。
她独自坐在上首,桌上放冷的酒菜,她只在开始时浅尝一口就未动过,满月宴接近尾声,罗悠容搭着照月的手起身离开了景明宫。
甬路两旁的宫灯随风飘摇,大梁皇宫里随处可见这样的灯,因为梁帝怕黑,他走到哪里都是亮的。
可光照不到的地方,滋生了多少阴暗和腐臭,没人知道。罗悠容与照月一路相携着走过来,心里比夜色更加空旷。
她抬头看了一眼,指着大梁皇宫里最高的殿宇对照月道:“玉琼殿今日格外的亮,咱们到上面去看看吧。”
照月没有阻拦,她知道罗悠容是想到上面看看大梁皇宫以外的地方,看看繁华的金陵城。
两人遣开了其余的宫人,互相搀扶着爬上玉琼殿最高的七层,罗悠容忍不住气喘,说道:“到底是不年轻了,我爹若是知道我现在爬个楼都这么费劲,不定得怎么训我呢。”
她轻笑一声,脸上的笑俏皮可爱,照月嗔她:“胡说,姑娘今年才二十五,本就不老,更别说您看着还像十五六岁呢。”
这地方只有主仆二人,照月恢复了几分在靖国公府里的活泼,罗悠容笑着拧她的脸,笑闹过后,她向前跨了一步,想要趴在栏杆上看看金陵城夜晚的景致。
只是这一迈步,她却踩到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罗悠容惊呼一声,那东西又顺势滚了很远。
黑暗中伸出一只手摸索过来,差点碰到了她的脚,她退后一步,怒斥道:“大胆,何人在此放肆。”
黑暗中那人散漫的笑了一声,道:“大半夜的,我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还能听见你的声音,你说可笑不可笑。”
罗悠容凝眉,她听着这人的声音和说话的腔调都极为耳熟,照月把灯笼往前照了照,大声叱道:“皇后面前也敢无礼,你活得不耐烦了”
那人的笑忽然停了,他睁开迷茫的双眼转头看见了那道亮光的源头。卫束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睁开又闭上,反复好几次才确定了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真的是罗悠容。
“哎呦,臣失礼,皇后勿怪。”他从地上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灰。
罗悠容看着他,淡淡问道:“什么时候回京的”
卫束笑笑:“那可久了,得有小半年了。”他抬眸看她,说道:“不过娘娘不知道也正常,臣一个小人物,当不得娘娘记挂。”
“我呸,谁要记挂你!”罗悠容努力维持的端庄瞬间坍塌。
她和卫束自小就不对付,这人说话毒得很,多跟他说一句都堵心。
卫束一乐:“是是是,感谢娘娘这么多年没有想起臣,臣这才过得不错。”他俯身行了一个揖礼,看着像模像样。
罗悠容这一晚上那点悲秋伤春全跑光了,剩下的是心中渐渐升起的火苗,若不是还顾忌着身份,她肯定一脚踹过去了。
“一别十年,卫将军看着沧桑了不少啊。”罗悠容双手放在栏杆上,眺望着远处。
金陵城里灯火辉煌,人流攒动,一派热闹景象,她看着高兴,微微弯起嘴角。
卫束走到她边上,偏头看着她的侧脸,夜风携着她鬓边一缕碎发轻轻触碰在他脸上,他呼吸一滞往旁边挪了挪。
“一别十年,娘娘看着比原来还年轻些。”
她侧首横了他一眼,“你觉得我现在老了”
“没。”卫束求生欲极强,“你越长越好看了,真的。”
罗悠容轻哼,道:“认识你这么多年,你也就说了这么一句我爱听的话。”
卫束沉默,反省自己,他是不会说话,于是惩罚不就来了吗活该他……
他看了旁边侧颜美好的女子,微微愣神。
“宴会上的好酒你不喝,跑到这里来喝酒,见不得人啊”
她总是这样,对所有人温和有礼,端庄贤淑,偏偏面对他的时候,永远是这样剑拔弩张的。
卫束摇头笑笑:“你这么记仇啊,咱们小时候拌几句嘴也是正常的,如今你都做了皇后了,还记恨我”
罗悠容哑然,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许是心里绷着那根弦太久了,见到个不需要顾忌的故人,就想噎他两句,给自己个痛快,在这皇宫里待久了,人太疲惫了,卫束说她还像十年前一般,她不信,光是站在这里,她都感觉岁月的烙痕一点一点爬到她的脸上,再蔓延至心里。
“卫束,说真的,你觉得我是个怎样的人”
卫束脸上的神色难得认真,他回答:“你啊,是个聪明人。”
这世上的聪明人有一个共通点,都喜欢往自己身上套着枷锁,喜欢成全别人,自己承受苦果,所以相比之下傻子才会过得快乐一些。
“你小时候不是这样说的。”罗悠容笑着说:“那时候你编出儿歌来笑我蠢。”
卫束想起从前,自己变着花样欺负她,也笑了。
“那时候不是年纪小吗,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他心里涌上了不少的遗憾,倘若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不那样了,若是从小就将她捧在手心上,也许她不会因为别人几句好听的话就上了当。
卫束心下怅然,道:“旧事不提了,恭喜你。”他捧着酒坛子,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酒一入肚,辣的他眼里都起了波浪。
他眨了眨眼睛,背过身去靠着栏杆,这一转身,倒是看见了两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