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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甜甜这周末的确难得的满档,月底的周六是甘砂惯例去看游征的日子。三年前他被安置到了城郊的康森疗养院,这里以完善的疗养服务著名,同样还有其收费。不过后者她不必操心,余瑛的“馈赠”被她妥善分解,可以支撑游征巨额开支,减少家属亲朋的负担。
游征出事后,游静芙和戴克重新入境,妥当安排诸事后,戴克成为鸭场事务的主导者,游静芙开始四处游玩,“反正一时半会也醒不来,我守着也没用”,这等刻薄的豪言难免寒了其他两人的心,时间长了,做后辈的便渐渐体会到其中的豁达与辛酸。如若游静芙不是心宽体胖的人,也许年轻时早熬不过齐方玉的坎。
焦青山婚礼后,章甜甜已经许久没见过两人,探视时间凑不到一块,其他时间似乎也没联络的必要。
她挑下午两三点的午睡时间来,不过对于游征来说,一年四季都在冬眠,只不过这段时间过了他的饭点,不必看他插鼻饲管,再晚点他要沐浴,她也不想看他被五花大绑。
每次来章甜甜都会捎一只苹果来,游征有自己的饮食,果是给自己带的。她不习惯自言自语,总觉得过于矫情,后来想起第一次照顾他住院时,连苹果也削不好,新的消遣就成形了。如今她左右两手都能削出薄如纸的一整条果皮,吃的人却只剩下自己。
章甜甜凑近他耳畔,咔的一声咬了一大口,又渐渐直起身,目光黏着他闭合的双眼,仿佛鉴别他的昏睡是否是耍诈。
“三年了,你把剩下的刑期都睡过去了,还不想起来吗”
在这里照料得当,游征不见明显轻减,只是章甜甜往他臂膀捏了捏,已经不复往日的紧实,松松垮垮的,全身被一种病态的虚浮替代。
但容颜还是那么让人挪不开眼,章甜甜单手捧着他的脸颊,出神地摩挲好久,忽然轻轻拍了两下,可能力度掌控得不太好,游征手指也给震得动了动。
“你当初说让我等你,最多六年,现在已经进入第八个年头了,八年抗战也有胜利的一天,可是你……以前愿意等你,是因为看得到尽头,有个明确的终点。现在……”
如果生命的尽头是终结,也许交付生命的人会先是她……
章甜甜垂下头,咬牙似乎在犹豫什么决定。她倾身过去扶着他的双颊,往他双唇印上缱绻的一吻。
“下个月开始我就不来了,再见……”
对面楼房偶然推动一扇窗,阳光如刀闪过,割裂了最后一枚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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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甜甜的相亲轰炸奇妙地消停了好一阵,她后知后觉庆幸。除了夜晚,她的生活还是安排得挺充实。
自打没被敲打着去相亲,跟办公室阿姐的关系也融洽许多。
但可能一切风平浪静只是她的臆想,暗涌无处不在。那位阿姐不知说错话还是故意,又追问起章甜甜男朋友的虚实。
“真的有……”有股力量在冲击心扉,章甜甜很想一吐为快,像是说来出,便把故事交给别人,她可以卸下重担继续往前走了,“我真的有男朋友,只不过他现在在康森,三年了……”
几个凑热闹的人忘了嗑瓜子,尴尬地愣怔着,最难堪的莫过于挑头的那位,硬着头皮也得力挽狂澜。
“他是你以前同事吗”
章甜甜摇头,笑容苦涩,“不是,就是一个见义勇为的小市民。”
“哎……那很难得啊……”
“可不是,为了救我半条命都搭进去了。”
“可是你这样干耗下去也不成事啊。”
“碰到心动的再说吧,勉强不来。”
“也是,姻缘得讲究缘分。不过我们学校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姐我帮你扩大样本选取范围。”
章甜甜哭笑不得,漫声应过,又把话题扯向别处,尴尬才掩盖过去。
不过后来相亲倒没相上,临近期末异常繁忙,以前章甜甜可想不到她会终日和文件大战,等到稍为闲了一点时,她忽然反应过来,不小心把要去探视游征闹钟掐了,已经过期十天。
愧疚开始涨潮,但曙光来得更快,暗潮又退了下去,章甜甜生出一种破罐破摔的烦躁。
第一次违约的自我谴责一直持续到课堂,学生都觉察出一股疯狂的沉静,章甜甜不再是饱含感情的老师,而像从葬礼回来强撑工作的木头人。
这节课讲化装侦察,学生免不了搬出同题材影视剧讨论,那是他们以前的知识来源,或许也是从警念头的孵化器。
学生提出的问题大多怀有浪漫主义想法,但也很真诚,饱含少年热忱的求知欲,每一个章甜甜就自身所知详细作答,并稍稍拧正方向。也是讲到有游征影子的回忆,章甜甜奇迹般平静下来,仿佛她还是遇佛杀佛的甘砂,游征就是她的铠甲,有他在,他们无往不利。
时间差不多了,章甜甜拍了一下手,“今天的提问就到这――”
“章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
教室最末排的角落有人缓缓举手,那里照理是学渣专属,方便下课第一个撤退,学霸都坐到了前排。今天竟然有人举手,全班目光如千万只箭,齐齐往那处靶心投射。
骚动如涟漪扩散开来,只见那是个明显年长他们许多的男人,一张脸清矍英俊,简简单单的一个垂手动作优雅有力。说是督导,又没那股不怒自威的严厉,嘴畔眼角浮着笑意,倒像哪个矜贵不羁的富二代,连嗓音也愉悦清爽――
“如果有两个警校生,一个是不知自己父亲是毒贩的‘毒二代’,一个是不知自己父亲是黑警的‘警二代’。你会选择哪种身份培养成一个侦察员,确保ta在面对利益诱惑、血亲陌路时,反水的可能性最小”
死后复生的人骤然空降不说,一开口便给她一个下马威,这太过强烈的个人风格填平了三年的空隙,那个人似乎从未离开,她只是做了个没有他的梦,现在梦醒了。
章甜甜敛去怔忪,嘴角翘了翘,从容朗声道:“人的一生,从出生开始,就不停在各种身份里穿梭,先是别人的子女,伙伴,学生,再到别人的同事,配偶,父母等等。有个我很敬重的前辈说过这样一句话,‘比身份更能约束人的,是人的内心。’身份不断变化,唯有初心需要时刻铭记,这也是你们作为警校生,未来的警察,无论过了多少年,在岗或是退役,都不要忘记你们报考警校的初衷。”
激昂的话锋陡然一转,章甜甜忽然带着几分调侃道:“回到那个问题上,小孩子才会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选择即赌博,如果由我来选,我两个都要,我想两边都不会令我失望。”
年轻的面孔似乎被她前所未有的亢奋感染,静默的间隙定定等待更多,哪知章甜甜戛然而止,目不错珠遥望那个角落,神情罕见的温婉,“不知道这个回答满意吗”
男人嘴角也噙着相似的笑,或许更为温柔,抬起双手拍了两下。
他似乎天生一股亲和力,底下的小朋友跟着鼓掌起来,掌声险些盖过下课铃声,讲台上的女人没像以往立刻收整东西,眼神却比以往犀利,赶鸭子离巢一般喊了句:“全体下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