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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报恩结束

“我找到断了的皮筋,连起来就可以玩跳皮筋了!”

“鸡毛毯子……哎呀坏的。”

“看我!”

王君扯下几根棕榈叶,三两下编成活灵活现的草蜻蜓一只,趁阿汀不注意,一下勾在她脑袋发丝上。

“你干嘛呢?”

“摘花?”

阿汀静悄悄蹲在一株三七面前。

上回以三七的根茎为药,帮陆珣治疗烫伤。实际上绿色球状的三七花也是万千中药材之一,具有清热降压、舒筋止痛的功效,颇为名贵。

“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王君凑近三七,歪头晃脑,双眼移出斗鸡眼。

“泡茶泡酒。”

阿汀边说边挖根取出:“治疗腰酸背痛、四肢酸软、跌打损伤和高血压高血脂很有效的。不过体寒感冒,孕妇经期不能喝。”

云里雾里。

但并不妨碍王君把小的们叫来,指一下三七,自然而又神气地发号施令:“把这玩意儿挖出来,下山给你们发糖。”

糖!

十二个小家伙争先恐后地摘起来,王家有胎记的丫头,也犹豫不决地蹲下身。

背篓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满,阿汀数数点点,正要背起来,被王君径自扛到肩上去。

她大手一挥:“抓蝌蚪!”

大部队浩浩荡荡往水声传来的方向走。

山间溪流叮咚,泉水清澈冰凉,小鱼间或一只,细小圆形的蝌蚪比较多,在石块下游来游去。

“癞是黑色圆形的,一大群。”

阿健煞有介事地给初次上山的奶娃娃讲解:“灰色一只一只的,才是蝌蚪。”

孩子们在水里踩来踩去,双手一兜,无论抓到什么都往空瓶子里放。

阿汀体寒,贪一下凉快便回到岸上,手指头伸进水里点一下,藏在阴影里的小蝌蚪立马逃之夭夭。

眼角树梢在动。

抬头望去,一双绝无仅有的琥珀眼睛闪过,一阵树影波动迅速传向远方。

是他,她知道是他。

他分明在偷偷看她,被她察觉又要逃跑。

手脚比头脑更快的动起来,阿汀下意识追了上去。

在浓重的乌云下疾速奔跑,花草树木模糊了界限,像流水一样往后退去。

小腿被尖刺利叶划过,枯枝碎石在脚心下滚过。柔软的发丝在灵巧跳跃着,空气逐渐变得稀薄。

阿汀停下来,上气不接下气。

周遭的深绿漫过来,她在树林间渺小。

处处有他,又处处没有他。

“陆珣。”

她只是想问:“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没有回答。

沉默在枝桠间肆无忌惮的延伸,他像是一条狡猾的鱼,自手心滑了出去。

阿汀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是最后一次了哦。”

她明白他的高傲脾气。

必须你先低头你先挽留,有时不止要你低一次两次,非要被再三的挽留,他才肯含含糊糊地答应留下来。

要是你只留一两次,他不但不会主动过来,还会怒冲冲把你推开,蜷缩成一团独自生气。

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你好好的。”

她说:“我走了。”

没有回答,只有远处孩子们的喊声。

“阿汀老大——!”

“快来玩捉迷藏——!”

身后草木依稀的动静,有人踩断了树枝。

是王君或是陆珣?

阿汀侧过头去,望见一个笑容险恶的中年男人。

“君儿!”

“王君!”

阿汀被扑倒在地上,挣扎的同时不忘呼救。

然而远处的孩子们似乎已经玩起捉迷藏的游戏,欢声笑语轻而易举地压盖住她的声音。

阿汀灵机一动,拿起脖子上的口哨,吹起嘹亮的一声。

男人面露慌张,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她的脑袋。

顿时头破血流。

试图丢掉口哨,连连拉扯不下来,他连忙用双手捂住她的嘴巴,喃喃自语道:“不、不怪我,谁让你嚷嚷这么大声,把她们引过来怎么办?”

“不对,过来也没关系,把这事传出去就行。没了名声,除了我没人敢要你。”

仿佛预见美妙的未来,他大大地咧开嘴角,展露出一口黑黄歪斜的牙。

“我娶你回家生娃娃。”

“男娃女娃一块儿生,白天晚上一直生,生多少我都养得起。”

话锋一转,“我有钱,三转一响早给买好了,你摔傻了我也肯娶你。你凭什么不嫁给我?”

“贱货!”

面目骤然狰狞,男人力道十足的巴掌盖下来,打得她愈发的头晕目眩,眼前重影层层。

“你不就是想嫁进城里做阔太太享福么?为什么不来老子家里享福?是不是嫌我老,嫌我丑还嫌我穷?”

“我日你奶奶个破鞋子,老子惦记你三年了,你还想去上高中?”

“狗屁!”

“老子把你栓在屋里,一步也不让你做出去,看你还敢不敢做白日梦!”

阿汀不说话。

一排细牙紧紧咬合,双眼清亮凝神,手指静悄悄地伸展,够到一块不小的石头。

“还敢瞪我?”

“老子以后就是你男人,你再瞪?老子打不死你!”

左手高高扬起,第二个巴掌即将落下。

阿汀终于握住石块,正要偷袭他的脖颈。

有一道影子从天而降,抓着男人的领子把他狠狠扔出去。

“谁?”

“臭小子敢坏老子的事?”

男人骂骂咧咧。

但他没想到,挣脱束缚的陆珣完全变回山间野物。脚板光着,也凝聚着凡人难以匹敌的狠劲儿。他的眼睛眨也没眨,猛地踹在他的脑壳上。

疼得他身体弹跳一下,半口血沫尚未吐出,他又骑坐到他的身上。浑身肌肉紧绷着,臂膀显出曲转的线条,他的拳头左一下又一下打进肉里,打得他血肉模糊,七窍流血。

“咳……咳咳……”

阿汀掀开眼皮,撑着身体坐起来。

这时候开始下雨。

确切来说,先是一道剧烈的白光闪过,照亮男人翻着白眼的血脸。而后闷雷滚滚,瓢泼大雨突然倾盆而下,气势磅礴。

“不要打!”

阿汀摇摇晃晃地跑过去,抱住陆珣:“不要管他,他会死的!”

陆珣差点把她也给甩出去。

要不是握住她时,手心里传来的细腻触感那样熟悉,她大概会被他一手丢出去,沿着山坡骨碌碌滚下去,成为死尸一条。

但他好歹从纯粹的恶斗中回过神来,手脚动作微动,侧头看向她。

阿汀触碰到他狠厉而残暴的目光,双手没有松开,反而更紧地抱着他。

“别打死他。”

她的声音和手在轻微的颤抖:“我们会坐牢的。”

坐牢。

陆珣不明所以,而那个下流的男人大约意识到性命无忧,竟敢朝他笑,迎面而来的一股恶臭。

这是挑衅。

野兽面对挑衅有来必应。

他弯起嶙峋的指骨,逼近他脆弱的眼皮,狠狠地往下一摁,再一勾——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男人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叫,像虾一样蜷缩成团,捂着血眼在原地来回打滚。

阿汀将手中的石头扔向他,抓起陆珣转身就跑。

雨越下越大,天色暗沉下来。

循味而来的狼狗聚集在山顶,发出高亢而阴森的嚎叫。

头顶的电闪雷鸣时有时无,憧憧光影迷离扭曲,世界好像只剩下黑与白色。

只有他们光脚在长久的黑暗中奔跑。

劲风吹乱了碎发,刮过鲜血淋漓的伤口,还模糊视线。阿汀不小心被绊倒,纤细的身体跌下去,半路又被陆珣捞回来站着。

一个眨眼的间隙,他松开手,走到她前面去,大步流星地带她下山。

留给她的背影冰冷而孤傲。

阿汀抹了一把脸。

是雨水是血,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暂时没有心神去分辨了。

她垂下眼眸,小心谨慎地攀着树枝,抓着稳固的杂草,免得被软化的泥土滑倒。

好长一段时间没人说话,寂静无声无息地蔓延,除了心跳外一无所有。

他在前头不远不近地走着,双手插在裤兜里。耳尖时不时动一下,把哪怕最细微的动静也捕捉住,很少扭头瞥她一眼。

但常常在关键时候伸出瘦长的胳膊,粗鲁地抓住她的小胳膊,帮她在风雨中站稳。

“陆珣。”

阿汀叫住他,绵软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丝的委屈和恐惧。

“我害怕。”

又多了哽咽,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泛起水光,小声问他:“你牵我一下好不好?”

陆珣转身面向她,眼眸危险地微微眯起,好像在犹豫要不要进一步的迁就。

她们已经走到半山腰了。

不过雨水也把她打透了。

头发软软垂着,睫毛湿漉漉的,水光流转的眼睛在静静地哭。

不大的一张脸沾满泥灰,被雨冲得依稀,但还是犹如一层浅浅的阴霾,盖灭了她原本的干净和剔透。

他看着不得劲,横冷的一字眉皱了皱。

陆珣往上走一步,捏着衣角,毫无预兆去揉她的脸。

粗糙的布料,粗鲁的力道,阿汀没有躲,乖乖抬着眼睛看他。

乖得太出奇了。

这个刹那陆珣有过开口的欲望。

转瞬即逝。

他把她的小脸擦干净,又发现眼睛那一块被擦得太糊,更加的脏兮兮。

指尖微微一动,覆上她冰凉的面颊,大拇指抹去最后的痕迹。

阿汀眨一下眼皮,眼角掉下一滴水珠。

他又用力而缓慢地抹去,这时才发现她左眼下面有一点小小的红,藏身于细密的下睫毛中,仿佛血红色的眼泪。

陆珣攥住她的手,包裹在手心里,转身继续往下走。

衣服湿哒哒黏在身上,后背冰冰凉凉的。

但陆珣的手滚烫,像暖手宝一样,凶猛的热度在指尖扩散,一点点攀爬至四肢百骸。

黑暗,大雨,闪电,雷鸣,还有恐惧。

全部不见了。

只有他的背影莫名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也许跟着这个人,能够走到天涯海角去,逃掉所有虚伪和丑恶的东西。

忍不住这样觉得。

阿汀定定盯着他的脊背,看着他短短的尖锐的短发,隐约眺望见前方的动静。

“她根本没有下山!”

“我要上去找她!”

王君心浮气躁地扯头发,扭头便要往山上走。

“天黑不能上山啊!”

“还下雨,路很滑。”

“老大你口哨都没了,会被狼狗咬的。”

“我们还没去阿汀老大家里看过,说不定她已经回家了。”

孩子们一窝蜂地拦她,她伸手拽出半脸胎记的丫头,气势汹汹地问:“王程程,你到底有没有看到阿汀下山?什么时候下来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胎记丫头支吾着不敢说话,眼泪一串串地掉。

王君似乎明白了什么,勃然大怒。

“你外婆是骗子,你也是骗子!”

“我现在就把你弄回去,要是找不到阿汀,就把你丢在上面喂狗!”

她不顾三七二十一地拽住她,连拉带拖往前走。

山下一片混乱,陆珣在这时松开了手。

忽然用手指勾住阿汀束发的皮绳,一下拉扯下来。

一团马尾刹那软塌,披散在脑后。

他低头打量两眼,又没头没脑地在她头上乱揉一把,将碎发弄得乱糟糟。渐渐遮挡住额角凝血的一道伤。

阿汀一动不动任他摆弄,安静地出奇,看他的两只眼睛也黑的天真。

人人说陆珣是怪物,不讲规矩不念情,既不说话也听不懂人话。

但卑鄙无耻的男人,在树林里欺负一个小丫头,大谈名声与大人间的那档子事。她懵懵懂懂,他明白多少?

或者说,他究竟愿意明白多少世间庸俗的事?又想要舍弃多少?

她不问,他不说。

陆珣的手离开她的脑袋,在肩上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你回去。

我只送你到这里,仁至义尽。

他摆着漫不经心的神色,眉目刚毅而狂妄。

方才短暂的温柔恍如错觉。

“你不要回去找他。”

阿汀的咬字吐词还是那细,拥有一种没名堂的温软。

不过陆珣没再动摇。

他把衣角从她的手心里扯出来,往她手心里放了一样东西,又推她。

这次力道更重,阿汀踉跄地离开树丛,立即被眼尖的阿健发现。

“阿汀老大下来了!”

他们朝她跑来,而他躲在粗壮的树木身后,犹如消失掉的守护神。

“你没事吧?我要被你吓死了!”

王君双手搭着她的肩,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怎么成这样了?”

“不小心……摔倒了。”

阿汀不太能撒谎,漆黑的眼珠心虚避开,小声说:“我想回家了。”

“走走走,我带你回去。”

孩子们簇拥着她回家。

漫漫雨中,阿汀回头望一眼,发现陆珣仍然靠在树边远远看着她。

低头。

握紧的五指慢慢松开,手心里赫然躺着两颗糖。

他把糖还给她了。

猫的报恩,也到此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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