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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上医院

孩子们都晓得,日暮山是大家的,山上的雨蛙蝌蚪也是大家的。

“你这毛丫头……”

‘懂个屁玩意儿’六个字卡在喉咙口,看在人爸爸哥哥在场的份上,大龙爸打兜里掏出一个未熟的小桃,挤出假惺惺的笑:“大人说事,小丫头听不得,找个地儿吃桃去。”

接着道:“老宋,这事我已经说透了,你别多管闲事,怎样来怎样回。这小子死活不关咱们的事,还算我家欠你恩情,等我家那老母猪生崽子,便宜卖你一只”

利诱为先,他真想让小畜生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在他阴狠的注视下,宋于秋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默不作声捏住他的手腕。一股大力硬生生捏麻他,手指不受控制地离开小护士的肩膀。

“老宋你做什么?!”

“找医生出来。”

两人声音同时落下,大龙爸的四个兄弟猛地起身拦路,好几双手抓住护士。半调戏半挑衅道:“小妹妹,我这头还疼着,你不给我看看,要到哪里去?”

“不是要给我打针么?我裤子脱了老半天了,你还不给我打?”

“小姑娘今年多大?有对象没?”

女人爱大吵大闹,男人邋遢,还爱动手动脚,这便是农民在县城里不受待见的最大原因。

小姑娘又羞又恼的挣扎,拿院长拿医生,甚至把治安人员给搬出来,还治不住他们。

“吴叔,别忘了村长还在这儿治腿。”

宋敬冬脑筋一转,抓着靠山说话:“您这样闹,万一医院把村长赶出去,再也不理我们日暮村的病人。以后谁家有毛病,有钱还没处儿治,出事您能担得住么?”

“对对对。”

小护士忙不迭附和:“我们副院长说过了,谁在医院闹事,名字地址记下来。要是遇到紧急情况,优先考虑别的病人,这样耽搁的是你们自己!”

然而大龙爸不吃这套。

他是个易怒记仇的老大粗,又好面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抓住手,还死甩不开,顿时气得眼睛冒血丝。

“别拿村长吓唬老子!”

“宋于秋你他娘的还不松开,给脸不要脸是吧?”

他大声嚷嚷道:“老子今天就把话给撂这儿。只要你敢多管闲事,把这小子治好。以后老子少一个桃,就直接上你家要说话。你要是给不出好说话,老子连你媳妇儿全家一块揍!”

“你爱打肿脸做好人,让你们一家子做够!”

值班医生被这外头的动静弄醒,推门出来,连着小护士,也被迎头盖面一顿骂。

“还有你们这狗娘养的医院想仔细了!”

手指头目中无人地对着宋于秋,“知不知道这家破落户现在穷成什么样?半个子儿也掏不出来,你们医院还要不要吃饭的,这这种人也接?老子他奶奶的在这里等多久了,弟兄们全等着,偏你们连个屁不放。”

“瞧不起农民是吧?”

“老子这回去拿家伙,看谁对付得过谁?!”

大龙爸像一头喷火的狮子,脖颈处浮现根根狰狞的青筋,满口的唾沫星子乱飞。闹得医生护士不敢动弹,不少病房的门打开一道缝隙,大伙儿探头探脑地凑热闹,但不敢出来。

“爸。”

宋敬冬低声出主意:“要不我们去卫生院?”

四五十年前,这块地方只是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子,后来经济迅速发展,规模逐渐扩大,上头改批为县城。左边住着小富小贵的好人家,右半边乱糟糟,住着打工仔们,故而别名为‘农民城’。

右边那块有一卫生院,收费不高,但设备落后,闹过三两次人命大事。后来医院建起来,卫生院便一落千丈,鲜少有人愿意去看。

饶是宋敬冬,一时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像大龙爸这种动不动粗口喊打杀的家伙,任你脑筋多灵光,他只和你讲死活。除了实实在在的拳头,真没有别的东西能立马镇住他。

何况他们人多势众。

与其在这儿拖着,还不如趁早去别处看看。

兄妹俩无可奈何地要走,回头却见宋于秋放下陆珣。

“爸?”

“爸爸!”

不约而同的大吃一惊,唯独大龙爸再度拉开嘴角笑,连连拍肩道:“这就对了嘛。我听说你们宋家大小屋分得清楚,大屋两头猪,养鸡鸭又有鱼塘。你家小屋光养鸡怎么行?”

“过半个月来我家挑只小母猪去,长大了借个种,以后逢年过节卖只猪,有的肉……”

得意洋洋的话说了一大堆,冷不防被宋于秋拽住后衣领往外拉。

“你又发哪门子的疯?!”

“咱们不是说好了么?拉老子去哪里?!”

“宋于秋!!!”

百般挣扎无效,脚尖勾到椅子,屁股摔个四分五裂。

大龙爸赶忙抱住椅子,依旧像一只不肯挪地盘的老狗似的,被扯出去十万八千里。

发现自己完全无力反抗,大龙爸立马一把扔出椅子,怒吼道:“草你老母的还看,净他奶奶的看看看,还不来搭把手?”

看傻眼的兄弟们回过神来,面面相觑,手忙脚乱地冲上去帮忙。

“医生你快看看他。”

宋敬冬反应快,帮着医生把陆珣放到推床上去。

“你在这儿呆着,别乱跑,别出来。我先去看看。”

他拍拍阿汀的肩膀,不大放心,又退回来拜托小护士帮忙看着人。

面对俊俏的年轻小伙子,小护士羞答答地点头答应,而后便见他大跨步冲了出去。背影更俊了。

“小妹妹,你等等啊。“

她用剪子把阿汀衣角剪下来,陆珣的手便捏着一片断裂的布,老实巴交地垂下来。

连人带床地推进门,转头看到阿汀也要跟进去,她赶紧拦住:“小妹妹,医生做检查,你不能进去的,坐外头等着吧。”

椅子离手术室有一道长长的距离,阿汀仰头问:“我能不能在这里等?”

“也成,别进去就行。”

小护士好心分她一杯热水,自个儿回去坐着,取下护士帽,继续给自己编辫子。楼上有个姑娘说过,头发打湿编几条紧辫子,在头上盘一宿,早上再放下来便是卷发,可好看。

阿汀仍旧站在门外,微微踮着脚,双眼凑得很近。

但除了一截骨棒子似的小腿,什么也瞧不见。

他们被隔开了。

“……问题不大,多是皮外伤,断了两根肋骨,有一根出现错位现象。不过没有伤到心肺部分,注意休息调养,过两个月自动就愈合了。我这里只给你开点止疼药,实在疼得受不了再吃点。”

“对了。”

中年医生稍作犹豫:“方便问你们是他什么人?”

宋敬冬脑筋转得最快,意识到医生指的是陆珣身上的伤痕,温笑道:“邻居家的小孩,他家里没人在了,我们怕出事才连夜送来的。”

“这样……”

他点点头:“我是想说,小孩还在生长期,营养方面有点跟不上,长期下去影响会越来越大。比如……感冒咳嗽算是很正常的小毛病,身体好的过两天会自然好。但是这身体差的,小毛病也容易越滚越大,最后浑身是病。”

“尤其是你们这样不太来医院做检查的,一定要注意保重身体。”

医生比较尽职尽责,对农民偏见不大,反而详细说了几个注意点,例如长期用红薯土豆代替米饭的坏影响。

宋于秋在一旁听着,仿佛不经意地看了看阿汀。

起初家里的白米,他一碗女儿半碗的吃,还要拿红薯凑。

阿汀摔伤脑袋后,大半个月的米饭全进她的肚子,他们夫妻俩的确常有烧心腹痛的情况出现。再过一段时日,阿汀醒来变幅模样,要么把稀饭白米让给他们,要么换着法子弄玩意儿吃。

有时还弄点汤汤水水,什么清凉去火的黑药汤,追着他们盯着他们喝。

这掐指一算,至少宋于秋好多天不再犯毛病。

往年在大太阳底下搬砖头,身体再好,照样得中几回暑气。今年到现在也还没犯过。

是巧合还是别的古怪?

他垂眸不语。

倒是更加鼻青脸肿的大龙爸,被打得满地找牙。不敢再找宋家的麻烦,他趴在病床边,仍然一个劲儿的小声犯嘀咕。

“跟这小怪物搭关系,还出钱给他看病,早晚被他克死还不知道!”

宋于秋扫他一眼,他又灰溜溜的合上嘴巴。

“什么小怪物?”

医生耳尖,显出几分好奇。

大龙爸恶声恶气:“就这小子,天杀的灾星转世,克爹又克妈,他妈死了刚没一个月。不光眼睛生得怪,不说人话,还白天黑日的和阿猫阿狗厮混,身边的猫都成精了,听得懂人话。”

“眼睛怎么了?”

“你瞎啊,没瞅见那个色儿?哪有人眼睛长那样?”

医生失笑,“我说过这小孩长期的营养不好,体内那个器官……就是心肝肺不是特别的好,能长这么好已经很难得了。眼睛颜色这方面是有很多原因的,血统基因……”

“只是我们这里不太常见别的颜色而已。我还听说过有的人,左边是黑色,右边浅的泥土色。有时候代表着某种疾病,有时候对身体没有害处,没必要抓着这个不放的。”

“我敢拿我的名头保证,没有怪物不怪物的说法,你们要相信科学……”

大龙爸被医生抓着不放了,阿汀搬来小板凳在床边坐下。

护士姐姐给她一条热毛巾,轻轻擦去额角的泥灰和血,一对锋利的剑眉显露出来。

眼眸狭长,眼窝有点儿深,衬得鼻梁更挺直。陆珣面庞上的线条非常利落,轮廓分明。即使闭着眼,唇角抿合下垂,也给人一种‘不好招惹’的凶恶感。

“擦干净还挺俊。”

护士多看了两眼,心里感叹年龄对不上,挂上吊瓶就走了。

阿汀捧着下巴支在床边,忽然瞧见他嘴皮动了一下,又一下。

阿汀。

阿汀。

他没声儿地叫了两声,好像因为得不到回应,发脾气一样凶凶拧起眉头。

表情很不好看。

在做梦吗?

清醒的时候绕着她走,究竟在做多恐怖的梦,才肯放下刻骨的高傲找她呢?

应该很疼,很难过,说不定还有点害怕吧……

阿汀试探性将手埋进被子里,牵住他。

“我在这里。”

她小声说:“你快醒过来吧。”

宋敬冬盘手靠在病房门口,收回深深的眼神,在门边的长椅上坐下。

“爸。”

有件事他想问很久,总算下定决定开口询问:“你觉不觉着,阿汀有点变了?”

回家至今,宋敬冬观察小半个月,发现母亲林雪春,已经完全接纳改头换面的妹妹,没有一丝的疑虑。父亲与妹妹关系恶劣,常年说不到五句话,今年隐隐出现转机,不过也没有特别的热切。

问这话的时候,他很留心他的反应。

不过宋于秋反应不大。

他弯着腰,手心把玩着一小排药,目光定在地上。

只说:“你妈信神婆。”

妻子面上不信宝贝女儿能有什么坎儿,骨子里信的彻底,小心翼翼不让阿汀碰一点脏活累活。要不是阿汀身体差不经晒,估计她要天天把她拴在裤腰带上,走进走出都带着。

相比儿子,林雪春一直对女孩很有执念。

她年少时候就是地主家的宝贝大女儿,日子过得洋气,长得又漂亮,口齿伶俐。那会儿的宋菇又土又穷,简直被她踩在脚底下。

谁知造化弄人,家道中落病死一个妹妹。又迎来一场大浩劫,成分不好的爹妈丢了命,尚在襁褓的小妹活活饿死,留下她独自一人艰难求生。

说起当初他们俩的初见,还是在天色将明的凌晨四点。她挽着裤脚,大冬天站在池里摸鱼虾,双手双脚通红,两只眼睛红红的,但抬头开口便是蛮横的宣言:“这地儿有人了,别想抢老娘的活,快滚!”

彼时的他生意初成,揣着一包袱的钱来报答‘养育之恩’。不过回家路上,脑海里净是这位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凶狠泼辣的模样,那双眼睛熠熠生辉,精气神十足。

不受控制地拐回来,站到岸边问她:“你有人家没?”

她张牙舞爪,“干什么?轮不到你瞧笑话!”

后来托人提亲,三天两头上门去守她逮她,花好大心思讨好她。再提及婚事,她甩来一句:“我要生女娃,讲究传宗接代的少来寻我晦气!”

他来路不明,他没有宗,于是自然而然地结婚生子。

头一胎是子,牙牙学语时溺水而亡;第二胎是子,聪明伶俐能担大事。又盼了三年,总算盼到女娃娃,成了她的的命根子。

神婆说阿汀十五岁有个坎儿,过不去轻则散家,重则散名。过得去便是万事大吉,女儿明事理,日子会转好。

妻子深信不疑,觉着阿汀已经过了坎儿,经常念叨全家的好日子不远了。

“你信吗?”儿子问。

宋于秋过了很久很久才回答:“不信。”

不信又如何?

女儿打头发丝到脚丫子,除了变白点,抓不出丝毫的毛病。非要说成邪祟上身,他带她上山时,神婆笑眯眯的没有说道。

私下问此阿汀是否彼阿汀,有没有法子换回来?

神婆仍是摇头不语。

如今家里日子说不上多好,但至少多了几分笑。

妻子原先为女儿操碎心,近日夜里睡得踏踏实实,他还能如何去说?

她还能经得起多少事?

父子俩的感情犹如君子之交,形淡根深。宋于秋偏头去看已然成年的宋敬冬,沙哑地反问:“你信?”

宋敬冬敛眉笑了笑。

“有时信一信更好?”

“嗯。”

沉沉应声,宋于秋没说,他早为从前的阿汀搭起一座小小的坟。

尽管曾经指着他的鼻子,大哭着骂他窝囊废,嫌他没用又狠心。不止一次说着‘我真倒霉,为什么要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不能在大屋里’,伤透了父母的心。

但她到底是他的女儿。

永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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