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于秋没吱声。
床边摆着两个银白色的铁盆,水上头冒着丝丝热气。他知道旁边那盆是留给他的,便脱去鞋袜。
一双皮厚肉糙、经历过很多土地的脚直接放了下去,以肉眼看见的速度烫得发红。
林雪春余光看着,撇了撇嘴,“上辈子属驴的,就会在脏地里来回滚,连福都享不来。都说了多少次泡脚要慢慢泡,去湿气。”
这水里放着草药,方子是阿汀托老大夫开的,缓解疲劳很好用。之前小丫头也不乐意驴爹这份省事做派,总是拦他,不厌其烦讲道理。
先是泡脚,再是伙食,睡眠,还有干活。
当爹的年纪越来越大,小丫头管的越来越多。以至于日暮村里人人都说宋于秋这块大石头,狼狗都啃不动。独独拿家里头小女儿没办法,应了那句父有女管,妈有子孝的老话。
林雪春想起来就好笑,故意说“真该把阿汀叫来,看她碎碎念你大半个晚上,以后要能不能学着泡脚了”
不能让她真去找来一个烟酒味道没洗干净的阿汀,宋于秋动了动嘴皮,吐出四个字“这样舒服。”
“切。”
林雪春低头点账单,换个话题又说起来“以后必须悠着点,别让她们大晚上出门。还有学校那边你去打个招呼,免得那边说回家,这边说在宿舍里。隔壁村子那安子就是这个样,好好一个大学,上得人不人鬼不鬼,给打工小瘪三带坏了,成天男女厮混在一块儿玩。”
想来还要个电话
“装个电话要千把块钱,但又得给老王家打电话对账。你说去找个小卖部多给两块钱,有人有事找,就让他们带个话,成不成”
宋于秋动了动大拇指,心里默数
三
二
一
“算了算了。”
果不其然,她说话压根只顾自己说,用不上旁人搭腔出主意。自己得了结论“早晚要买的。麻烦别人反被看不起,待会儿说我们农村来的穷到没谱。”
林雪春的话题暂时用完了,安静下来。总算轮到宋于秋眼皮一抬一落,嘶声问“明天扫墓”
她手一顿,匆忙掩盖似的,立刻又快嘴快舌的反驳“哪有人过生辰前去扫墓的你活得不耐烦了给自己找晦气,还是存心让孩子心里过不去,没法活着给你尽孝心”
大儿子的尸骨埋在北通二十多年,整整十八年没有父母的探望。林雪春私底下惦记得要死,做梦都在说梦话。
面上偏要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佯装随口“人家说六月初二日子不错,又是周一。兄妹俩上课去,省得他俩问七问八,跟上来浪费车钱。”
不是在乎车钱,而是不想让他俩难受吧。
宋于秋望着水里的涟漪,开始想那天该穿什么衣服,买点什么来哄哄孩子。
大儿子在五岁离开人世,平时很乖,很体谅父母,但十八年无人探望,再乖的孩子心里也要犯委屈。
一旁林雪春想着别的什么,抬眼环顾着房屋。仔仔细细,分分存存地看,连死角里的一点墙壁污渍都不放过,嘴唇蠕动,恍惚之间忍不住感叹“回来了。”
“总算是回来了。”
离开北通的那天,她曾对天发誓,永不服输。
那群颠倒黑白的下三滥休想把林雪春变成乡村野妇,休想让她抱着屈辱不明不白死在农村里。因为她不顾一切代价,迟早会回来。
就算她回不来,她的一双儿女有出息,定能带着她的一捧骨灰回到这片土地,安葬在大儿子身旁,日夜诅咒那群人不得好死
抱着这个念头,林雪春咬紧牙关,一个女人吃着男人的饭菜,干着两个男人的活计。完全活成男人,硬是撑到分家,熬到今天,他们在北通重新建立起自己的家。
即便是租来的家。
那么他们呢
当年那些混蛋眼下在哪里生活是死是活,又是否还记得差点被他们逼上绝路的宋家
林雪春骤然起疑,发现脚下的水渐渐变凉,心跳越来越缓慢。脑子里猛得钻出一个可能性。
“你说他们还会不会找上门来”
眼珠子对准宋于秋,又好像不是他。
她在时间的长河中徘徊,局外人一样快速重温了过往的黑暗,混乱,绝望,眼里失了焦。
“要是他们来找冬子怎么办”
“找阿汀怎么办”
儿女是林雪春的命,大半的命。恐惧涌上头顶,她成了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老小孩,咬牙切齿的撂狠话,说她要去买杀猪用的利刀,谁来找麻烦她就跟他们同归于尽,带走一个是一个,带走两个赚一个,谁都别想让她认命。
林雪春头可断血可流,就是不可瞎认命。
宋于秋任由她发泄了好一会儿,叽叽咕咕把肚子里积累的脏话骂完。她没力气了,他静静伸长胳膊揽住她,手指贴在茸茸的发上。
然后压过来,两颗脑袋轻轻贴在一块儿。
“不会来的。”他说。
不解风情的烂木头竟然会做这种动作,林雪春咽下喉咙里的苦涩,整片心间又酸又跳。
泼辣的脾气止不住,不经大脑地刺他“你怎么知道不来以为你是他们祖宗呢,你说不来他们就不敢来了”
“不会来的。”
他自顾自重复着。后头其实还有别的话,怕吓到她,暂时就没说。
直到半夜三更,身旁林雪春鼾声震天。宋于秋摸出枕头底下的刀,尖端在小臂上一划,细长的皮肉伤痕里立即溢出粒粒血珠。
刀亮而寒骨,很锋利。
眼下四下无声,妻儿安睡。他这时才自言自语地喃道“谁敢再来,我要他的命。”
语气无波。
风一吹就散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无处寻觅。
拜陆珣所赐,阿汀连着做了两天的梦。
第三天更是天不亮就醒了,平躺在床上发了好久的呆。
外头鸟鸣清脆,旁边动静不断。阿汀默默爬起来,大清早抱着枕头站在隔壁房间外,趴着耳朵听了听,再敲门,“君儿,你是不是醒着”
“来了” 传来中气十足的回应。
里头王君咚一下跳到地板上,三个大跨步冲过来开门,旋即扭身,飞一样扑回到床上,趴在枕头上奋笔疾书。
“那趟书店真是去对了”
她笔不带停,语气激动“那些名作家的小说我以前就看过,自己写着再看一次,感觉全他娘的变了。这两天我开始回味看过的小说,现在这灵感简直是滔滔不绝,源源不断。”
“昨晚我做个梦,决战武林巅的。那武功造诣,那气势恢宏,啧啧,打得天崩地裂实在是太精彩了,我没空儿跟你说了,得赶紧记下来,免得过会儿就忘了这么好的料”
阿汀乖乖窝在边上,“那我不打扰你,你先写完。”
嘿嘿。
“理解之情感激不尽啊”
王君做个手势,全身心投入到记梦的工作中去,笔画连得快要飞起来。大约就是传说中的下笔如有神,莫名走进一个境界去了。
一转眼就写完洋洋洒洒三大页,遣词造句精妙绝伦,绝对是她平日写不出来的。
“真的,你看这句话,一语双关吧你看这段,是不是精准有力,很有风范”
“我原本以为写小说,别人肯花钱买我的书,夸我写得好,我又赚了钱,再好不过为了这个还在想,别的作家都是男主人公闯天涯,我好端端弄个女侠客,不讨人喜欢怎么办没人愿意看愿意买怎么办”
“现在发现错了,全弄错了。”
“我恍然大悟了,原来别人喜不喜欢,别人买不买,别人花不花钱,那都是别人给你的高兴。你不能把高兴难过指望在别人身上。其实人就该爱做什么做什么,要不是活着得花钱,得吃喝拉撒,我就当个乞丐满世界讨债去”
她抱着本子双眼发光,最后四肢一摊,仰望着天花板发出老成的感慨“我可不能被别人绑着,你也不能。我们是新时代女性,要为了理想而战。而且得是你自个儿的理想,不是别人给的”
有道理
阿汀海豹式鼓掌,没有一次不给面子的。王君哈哈大笑,抓着被子把她蒙在里头,小孩子似的玩来打去,最后累得呼呼喘气。
“你行的。”
静了片刻,阿汀用无比正经的口气说“你是我见过最有自己想法的女孩子,你干什么都行。”
“谁知道呢”
王君耸肩“说不准我想得特别美,下手特别烂。听说没几个女作家能写武侠,他们都说女孩子家家局面不够大,写不出好的江湖。”
“别理他们。”
阿汀凝着脸反驳“小说有很多种,江湖肯定也有很多种。大的人大的江湖,小的人小的江湖,他们没道理评好坏。”
王君被安慰得挺开心,翻了个面,趴在床上盘起手“别说我了,你大早上找我干什么啊是不是有事”
“有点事。”
王君立马打了个响指,“陆小子有关是吧”
“你要听吗”
阿汀也趴在床上,脑袋靠在手臂里看她。
“听呗,随便听听。”
“好。”
阿汀一五一十说起来 当然要忽略掉黏黏腻腻的亲吻,她重点说了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情。他找到她,她找到他,有过刹那放弃陌生的他的念头,不过最后还是找回了熟悉的他。
然后他说喜欢她。
答应给她时间分辨感情,等着她去喜欢他。
前天晚上到最后,陆珣并没有做出更过分的行为。他好心放过阿汀,答应中午来吃饭,要求则是她的回复。
就在今天,喜不喜欢给个准话。
“哎呀我的妈呀,你俩还挺能折腾啊”
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这么多事,比小说更起伏跌宕一波三折。王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粗心大意,抽了一口凉气。
“你睡不着,就是在想回复”
她立即表明态度“不管你喜不喜欢,我肯定支持你。至于陆小子呢,要不是你嘴巴里说出来,我都不敢相信有人能惨成这样,娘不疼爹不爱的,他上辈子天打五雷轰了吧”
“开玩笑啊。”
王君抓抓脑袋,啧了一声“不过说真的,他这个样儿,感觉很危险啊。就小说里要有个终极大魔头,杀人如麻的那种知道吧”
阿汀点点脑袋。
“最低级的魔头就是莫名其妙的魔头,投胎魔道天生爱干坏事。最高级的就是陆小子那样,没人疼没人爱,然后生出既然天下负我,我何不杀尽天下的念头,想歪了,就成了魔头。”
“而且按小说标准情节,魔头大多有个彻底失望,彻底变坏的点。有全家灭门的,有爹妈偏心的,有惨遭诬陷的,还有什么心爱的人被害死,或是弃他而去。你懂吧”
你就是那个点了。
王君没敢把这个责任压在阿汀头上,只能含蓄地说了说,“陆小子应该是经不起刺激的。你要是不喜欢他,得慢慢拉开距离。干点坏事也成。比如要他给你花大钱、朝他耍脾气,老对着他放屁。日子久了他不得劲儿,你们就好聚好散了”
自觉出了一个完美的点子,王君很自豪。支着下巴反问“怎么样”
阿汀眨眨眼睛,“可是我喜欢他啊。”
王君
她压下脸,脸颊两边鼓起一团软肉,温吞吞地说“好像还没有到他那个喜欢的程度,但是我已经,不可能忘记他了。”
“没人能代替他,要是连他都不喜欢的话”
连他都不喜欢,还能喜欢谁呢
这个世间再没有人比他鲜明耀眼了。
仿佛废墟之中盛开出来的一朵花,或是黑白画面中的一抹艳艳的红。陆珣就是某种特殊的辛辣味道,只要适应他,就再也戒不掉了。
“我喜欢他。”
小姑娘忽然笑开,轻而脆地宣布“呆会儿就要告诉他,我是喜欢他的。”
王君冒出了原地蹦床的冲动。
以为小丫头片子迷失在情爱之间找她讨教高招,结果早就拿定主意了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王君瞪着死鱼眼“你要是说你太激动,激动到睡不着所以找我随便聊聊,我会揍你的。”
“真的揍”
“假的。”
王君扯开一个狰狞的笑容“我挠痒痒”
有点恐怖。
阿汀悄然拉紧被子,“就是想找你说说。”
“我们是朋友,应该告诉你的。”
说着还小心兮兮防备着,她是真的很怕痒。
“哎呦喂。”
王君一声怪叫,抱着脑袋原地蹬腿“我就该猜到你要来这套这么多年了我怎么就不长记性,怎么不上长骨气”
换成阿汀
“你就是收买我”
阿汀
一脸迷糊找不着北的表情,笨死了。
王君舔了舔嘴唇,问“来个不过脑子的快速问答啊,你觉得我写小说好看吗”
“好看。”
“能有人愿意看吗”
“能的”
“我看不上狗男人,当个又穷又丑孤独终老的老女人,你会不会看不起我”
阿汀抿唇,“你别这样说。”
“问问嘛,你别慢下来不过脑子的快问快答我钻了写小说的牛角尖,但赚不到钱养活自己怎么办”
“那我存钱给你养老。”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弄得王君甜滋滋的。
她天生不爱男女那点差别,不服气女人洗碗烧菜,男人翘着二郎腿在桌上等饭吃。她妈总说天底下不缺好男人,可谁知道一层皮下是好是坏
王君对狗不抱期望,懒得沾染情爱。
不止一次觉得人生没劲儿,若非傻子阿汀误打误撞帮她找着一条写作道儿,白天黑夜给她补习,教她做功课。现在多半辍了学,窝在家里呢。
她还是很感激阿汀的。
只是口上逞能“嘿嘿,不用你养。”
“我妈给我算过命,八字重得很,早晚靠自己发大财的。以后带你去百货商店,手一挥,这家店包了,那家店也收了。美食一条街咱们全包,请没钱吃饭的人随便吃,没钱买衣服的人随便买。这日子是不是美滋滋”
阿汀闷笑,“你这样就跟徐洁一样了。”
“该死,被她传染了”
王君配合着做震惊状。说说笑笑大半天才扯回来,“对了,陆小子的事你最好别在雪春姨面前说。她把你当心肝小宝贝,舍不得喂猪的。下回我想办法给你试探口风,然后你看我脸色行事,记住没”
这是什么话啊。
阿汀哭笑不得,还是应好。
“君儿。”忽然叫。
“啥”
“你真好。”
“”
王君女侠一言不发翻了个跟头,丢她一脸被子,叉着腰哈哈笑“你看你又来了,八百年不变招。别想拿这套收买我谁像陆小子那么笨,几个字就哄得找不着北。”
“不上你的当,我去隔壁逗大宝去咯”
大宝便是刘家的宝贝孙子,不流口水不流鼻涕,好看得像个小童子。阿汀也喜欢大宝,连忙起来,“我也去。”
“不等你不等你。”
王君摇头晃脑做鬼脸,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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