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六日下午两点, 南江突然暴雨,完美符合宋婷婷的预知梦。
梦里的她本该在城南进行电影红裙子的拍摄, 抵不过家里头再三打电话催促, 声称急需用钱, 她请假去银行取钱, 半路遭遇大雨。
拐进某家珠宝店避雨, 她倒霉在一不小心亲身经历特大珠宝抢劫案。幸运在新闻报道中为人惊鸿一瞥, 引起广泛社会关注,间接奠定了电影大爆火的基础。
不过更重要的是。
当时被困在珠宝店里整整六个小时,抢劫犯心态失衡,已是抄刀乱砍乱杀的地步。眼看生死存亡的节骨眼上, 是陆珣横空出世救了宋婷婷, 将她带回他暂住的高档大酒店。
不但嘘寒问暖,还特意在床边打地铺陪着她, 以免她半夜被噩梦惊醒,周遭无人安慰。多深情。
可惜是梦。
而且白日梦。
宋婷婷在火车上大梦特梦, 于中午十二点抵达南江, 纯属来这儿病急乱投医。
她没把握陆珣究竟在不在这里, 没敢去珠宝店送命。仅仅循着梦境摸索到所谓的高档大酒店, 在大堂一坐便是生生的七个小时。
整个人腰酸背痛屁股疼不说, 还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咕咕地叫。
想弄点东西吃, 奈何兜里钱不多。
摸遍牛仔外套裤子的口袋, 一把零碎的毛角数过四遍, 撑死不超过四十五块。想想回北通的车票要四十,路上四天还得吃喝
啧。
有够糟心的。
宋婷婷第八百次将钱塞回口袋,收紧皮带箍紧细腰。不经意的一个眼角往门口扫去,猛然捕捉到车上下来的陆珣。
犹如学生在外头碰见校长,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直身体。下意识低头整理衣服裤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光鲜亮丽些,更游刃有余些。
而陆珣在外跟矮小老头谈话,脸上维持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非常具有温文尔雅的迷惑性。
直到握手完毕,他转头,假惺惺的笑容迅速收敛掉。低头仔细擦拭掉根根手指头,似乎在跟身边人说着什么,根本没往这边看半眼。
连眼角都没往这边走。
“陆珣。”
宋婷婷忍不住出声,他毫无反应。
聋子么
她提起包往那边走,继续叫“陆珣”
他脚步不停,手指头动了动。边上阿彪很能看眼色,当即转身拦住面生的宋婷婷。
“滚开。”
宋婷婷冷冷瞪过去“我有事找陆珣,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拦我的路”
哎呀还是个辣娘们。
阿彪双手大张着,作出大鹏展翅的动作。左摇右摆死死挡住路,去质问门边的保安“这酒店不是全南江最好的么,怎么什么破玩意儿都配进门你们到底干什么吃饭的,不想要丢饭碗了啊”
话里有话,他四两拨千斤骂了回来。
宋婷婷本来有不少好东西,名牌衣服包包鞋子好几样没拆封。只是火车上人多眼杂,她忍下盛装打扮的本能,穿了一身便宜货。
这下被阿彪看破点破,俩保安势利眼至极,二话不说便上来拉拽,动作非常粗鲁。
“脏手别碰我”
遥望着陆珣的背影,宋婷婷不甘心地大喊“陆珣你少装看不见我今天找你说事,有关你有关阿汀,你爱听不听”
为了气势再狠狠道“不听别后悔”
陆珣止住脚步,过会儿又自顾自走。
宋婷婷看在眼里诧异在心里,生怕这最后的指望都落空了,急得当众吼出来“我知道那玩意儿的底细,她根本就不是阿汀”
“阿彪。”
陆珣喊了声,阿彪意挥手驱逐保安,自个儿上阵推搡宋婷婷。甭管她叽叽咕咕数落多少难听话,他力气大得很,揪住后衣领直接往房间里摔。
砰的一声关门。
宋婷婷好几下踉跄,险险稳住身子。
陆珣坐在沙发上,她看见了,立马调整好表情坐上旁边的沙发。一双内尖外翘的媚眼绕着房间打转,视线最后停留在陆珣手上的茶杯。
“进门时客,不给我来杯茶么“
声调轻佻,两条修长的腿慢悠悠叠在一块儿。搁梦里是无人能够抵挡的风情,梦里男人个个喜欢她这幅腔调。
如今放在现实上演,陆珣却是倾了点茶杯,稍微露出热气腾腾的开水泡茶叶。
旋即撩起眼皮,轻慢地说“泼你脸上”
他双眼冷锐,里头煞气浓重。宋婷婷仅仅对上两秒,后背骤然爬满细密的凉意,彻底放下了的幻想。
“我在楼下说的都是实话。”
双腿摆正,宋婷婷进入正题,还夹带讽刺语气“你现在心肝宝贝的阿汀纯粹是个冒牌货。不过在说具体原因证据之前,为了让你相信我的话”
“现在是八点四十五,新闻联播正在报道沁姚路78号珠宝店的抢劫案。”
她找到茶几上的遥控器,摁下开关。
7号台,新闻联播男主持字正腔圆,确实在报道珠宝店的抢劫案。
这次生死交臂让宋婷婷更加坚定攀登之心,所以她反复看过不下百次的报道 当然这都是梦里的事情。
她记忆力很好,梦里延伸到梦外,张口就来“此次事件是我市今年以来发生的第七起抢劫案,共有2名店员当场死亡,1名顾客受伤住院。据受害店长采访说明,近来沁姚路出现一团不法分子,频频上门要求收取保护费”
所说的话几乎与新闻里头半字不差。
“下则报道有关阅兵仪式。”
“然后是全国第一家肯德基在北通开业。”
“还有工厂垃圾污染城郊水源。”
一口气报出十多条新闻,直至尾声,全中。
宋婷婷颇为得意地转过头来,以为迎接她的会是一张难以置信的震惊脸。
谁知道只有阿彪与徐律师的确是两脸震惊,唯独近在眼前的陆珣神色冷漠,瞧不出半点真实情绪。
糊弄不住么
那么再接再厉“明早九点有雷雨,明晚六点停雨。有部叫红裙子的电影在余爻路拍,下午三点整条街路堵。”
“就这些”
陆珣抿了口茶,嘲意浓重。
宋婷婷暗暗咬牙“我还知道你们陆家的事。排行第三的上个月出局,但他背后还连着排行第五,是个表面上看起来不争不抢的女人。还有你这趟来南江,是陆老爷子给你指派的任务”
边说边看着脸色。
留意到他的手指在杯沿细细摩挲,宋婷婷心想这料足够重磅炸弹,便转了话锋“十五岁那年阿汀摔进田里,她昏迷,我开始做梦。断断续续梦到现在,刚才我说的所有事都是梦里出现过的。”
“之所以说她冒牌货,是因为在我的梦里,阿汀暑假单独在家,跟瘸子孤男寡女被撞破,后来自愿嫁到别的村子,再没回来过日暮村。”
“但她醒来之后,她变了。我想过很多次都想不通,梦里其他事情、不管刮风下雨还是你妈上吊自杀都照常发生。为什么只有她和她身边的事情变了”
宋婷婷忽然直直看过来,目光犀利“你住在她家隔壁十多年,应该也清楚她之前是什么性格,现在又是什么性格。哪有人能变得这么天翻地覆一下子变白变好看成绩提高还莫名其妙鼓捣起饭菜和草药”
陆珣垂着眼眸,一副懒散没劲儿的样子。
搞不明白他到底有没有在听,她没有别的退路,只能一鼓作气得出结论“除非根本不是同个人”
室内弥漫起诡异的静,所有人呼吸放轻。直到好半晌后,陆珣低道“她不是人,她是鬼”
他勾起嘴角,几乎是天底下最阴冷的弧度。
“是人是鬼我不知道,反正她不该在这里”
宋婷婷也笑,冷笑“来这儿之前我梦到过,她在中药铺子里帮她外公看店。那店里有薄的电视,有冰箱,人来人去手里有随身电话,但比我们这里刚弄出的东西小十倍。”
“外面到处是你那种车开来开去,还有叫空调的东西。她没什么能干的,天天窝在那里翻草药,能不认识那些玩意儿么还有烧饭菜,是她外公请厨子教的,天南地北各种各样。我们这里压根没听说过,没人能做,不然你以为她们家摊子凭什么生意这么好”
这个梦是真的,她连续梦好多天。
梦里日历翻着2019年,醒来门上挂着1987年,其间的诧异让人感到恐惧。
宋婷婷尽量稳住心态“草药、厨艺都给你对上了,你离她近,来往多,往这个方向走早晚能试出真假。我话就说到这,权当做我的诚意。”
“毕竟我来谈合作。”
“所谓合作就是导演名气小不小无所谓,我要女主角我这个月要拍电影。作为报酬,之后你在南江要做的事,我能帮你做得更快更好。下个月你会发生件大事,非死即伤,我能帮你逃过去。怎么样”
陆珣大约在考虑
该死的,她看不透。
“没必要担心我出去乱说,威胁到你俩。毕竟这事说起来没人信,他们只会以为我脑子有问题。或者我的梦有问题,首当其冲的人不是你们而是我。”
出于心急,宋婷婷加重砝码“阿汀月底还会出事,关系到他们全家,你不想知道么”
拉出阿汀好像有用,她感到他的目光冷森森地掠了过去,不紧不慢给了两个字“合作。”
成了
梦里明年四月有个电影评选节,有作品的演员都能入内。宋婷婷将在那儿邂逅一个厉害人物,在圈内人际关系网庞大,而且离北通十万八千里远,绝对跟阿汀打不着干系
他会成为她的秘密武器,帮助她甩掉陆珣,接到更多的作品散发出光芒。
前提是,她有作品参加电影节。
“作为合作伙伴,我希望你现在就打电话。”
顶着陆珣压迫力极强的注视,宋婷婷掐着手心坚持“我今晚给的诚意够多了,做生意不是讲究礼尚往来么你该给我点诚意。”
场面僵滞十秒,陆珣转开目光,漫不经心地叫来阿彪,问他手头有没有相关人员的电话。
“我翻翻看啊。”
阿彪掏出小本子翻呀翻,“有了。陈启安是开电影公司的,还有个武江上拍电影。要打给谁”
两个名字宋婷婷都没听过。这个时代没有互联网,消息少得可怜。
“武江上。”陆珣说。
“好我这就去”
阿彪屁颠屁颠回到小房间去,一屁股坐在床上,继续大口小口啃他的苹果,没有半点要打电话的意思。
徐律师看了就奇怪“你不打电话么”
阿彪摆摆手“打个屁,压根没武江上这人。”
“什么意思”
“就没这人,不给她搞电影啊。”
“陆珣不是答应她给她女主角吗”
“徐律师你真不懂还是装不懂过两天做个样子,飞机嗖一下把人扔山沟沟里、扔乡下扔地图边边哪里都行。人死活说不准,谁还扯女主角不女主角的”
阿彪非常的理所当然,仿佛习以为常。徐律师还真不清楚陆珣处置人的手段,不免皱眉“她是个姑娘家。”
阿彪点头“是啊。”
“还年轻。”
“是啊。”
“漂亮。”
“是啊,腰挺细的。”
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徐律师两道眉毛越皱越紧,“把她扔到那种地方,她这辈子就毁了。”
“是啊。”
阿彪想也不想地回答,随后又摸摸脑袋“嗨,你看咱老板下手管过男女老少么”
“”
还真没有。
徐律师沉默了,对着窗外长长叹气。
不由得感到既无奈又忌惮,陆老爷子的心情大抵如此吧。
合作关系达成,电影女主角到手。要求陆珣给她订个豪华大套间后,宋婷婷走时心满意足,满面春风遮不住。
陆珣独自靠在沙发里,手指摩挲着额头。
头顶的水晶吊灯盛大璀璨,粒粒分明。落下阴影遮盖眉目,刹那间他想起很多事。
车、安全带、别墅、冰箱、随身电话。
所有珍稀昂贵的东西,所有阿汀反应不太大的东西。那些陆珣老早察觉但不太在意的细枝末节划过脑海,最终沉于寂静。
徐律师盘腿坐在陆珣对面,若有所思地托着下巴“她说你十二月会出事,还有宋小姐家里”
“假的。”陆珣懒洋洋地打断。
宋婷婷自打三年前就有个毛病说谎的时候眼皮会快速闪动。今天她说他十二月非死即伤,没闪;说阿汀月底有难,闪得厉害。
可见前者真后者假。
“其他事呢”
徐律师不放过任何疑虑“陆老三陆老五的事情她说准了,还有你来这趟的原因,连陆以景都不知道,她从哪里知道我还是认为她的梦”
“我说是假的。”
陆珣微微抬起眼皮,戾气横生,血淋淋。
徐律师立刻举双手投降“您说假的就是假的,当然假。我只是合理发表意见,合理猜测她有信息来源。撇去她的梦来梦去不提,说不定是陆家其他人拍过来的卧底”
“不管怎么样,我觉得她对我们有点利用价值,没必要直接除掉。”
阿彪胆子养肥,嬉皮笑脸地点点头“是啊老板,要不你再考虑考虑,那娘们要是真帮得上咱们,不如留她试试,用完再”
陆珣的注视太恐怖了,他声音越来越小。后来干脆捏住嘴巴,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夜深了,电视机里播放节目的频道越来越少。布置完明天的行程与任务后,徐律师阿彪都晓得陆大老板夜夜要找阿汀打电话的,连忙找借口走。
不过没走出门,阿彪被叫住。
“啊”他扭过头。
“明早你回北通。”
陆珣临时更改计划,交代完就关门。
门外阿彪一脸丈二摸不着头脑的表情,门忽然打开,缝隙里丢出一句“坐飞机。”
“老板我”
啪嗒关门,不容置疑。
啧啧。
“你看,什么叫嘴硬心软。”
阿彪指着门挤眉弄眼“嘴巴上说假的假的,心里特放心不下小老板娘,到头来还是折腾我。”
徐律师耸肩“背后笑话陆老板,小心被他听到。”
“不是吧徐律师你别乌鸦嘴”
阿彪说不上傻里傻气、还是流里流气地贴上门,壁虎那样偷听里头的动静,还嘀咕“听到了么没听到吧”
徐律师爽朗的笑笑“回去睡吧。”
心里想的却是
陆珣这份嘴硬心软,要是能多分给别人一点就好了。
同一时间。
北通邻市城郊的废弃仓库里,几个挂着灰背心的男人坐在纸板箱上玩纸牌。
“我的我的。”
“我来”
“你们拉倒吧,这把又我赢了”
背对着拉门的男人瘦瘦小小,尖耳猴腮。他是今晚赢钱最多的,背心衣底拽在地木桌下,手掌横扫桌面,硬币纸币乒乒乓乓往衣服里掉,微微下沉。
“来,再来一把”他兴致勃勃。
旁人哀嚎且酸溜溜地说“孙猴你白赚十块钱了还想玩心太贪了吧,还让不让我们活儿子买卷笔刀的钱都给你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