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没人提起过买菜这回事,没有。
一心博名分的陆老板被迫迎难而上, 生平头遭踏入菜市场, 顿觉满地湿滑鱼腥味,过道拥挤且闷臭, 空气混沌得令人窒息。
还有,好多女人。
放眼望去整个菜市场里没几个大老爷们,反而是上至七八十岁白发苍苍挎篮子的老太太,下到七八岁帮家里跑腿干活的小丫头应有尽有。这地方赫然是女人的天下。
陆珣在此鹤立鸡群。
犹如一片矮子林中突兀生长出来的直脖子树,人群中的高个指标。他的存在感鲜明,自然而然引起广泛关注。
陆老板是上台演讲过的大人物,没把那些注视当回事儿。然而未来老丈母娘频频回头, 骤然露出一种正派人士看待千年老狐狸精的表情, 那股子谴责与提防劲儿表现得淋漓尽致。
陆珣突然并没有干坏事但好像已经变成十恶不赦的狗男人了
众所周知狗男人当不成好女婿, 只有贤良淑德的好男人可以。所以左侧乱七八糟小摊子,右侧来往不断都女人。他毫不犹豫地往左靠, 顺手揪个小姑娘放在右边。
几乎贴着摊子往前走,完全隔绝与陌生女人触碰的可能性。
还算有品德。
林雪春颇为满意地收回目光,轻车熟路拐两拐,走进菜场尾巴道道上。里头有几个朝柳巷的邻居,还有不少是摆摊定期买菜结交的。
她熟悉他们, 他们更熟悉她。眼尖瞧见后头两个年纪轻轻的小尾巴, 便笑着招呼“宋大老板娘不是在家睡大觉数钞票过好日子么今个儿怎么来这么早, 还把儿子闺女给带来了”
对面摊子的老板娘捏着秤砣给两朵大白菜称重, 没抬头, 顺话调侃“成天嘴皮子上显摆儿女还不够,非要带来惹咱们眼红雪春婶子你这就不厚道了。要么不厚道到底。啥时候钱数腻了也拿来分咱们数数”
她们说得起劲,林雪春走近了,切一声“有力气不晓得多吆喝两声么。光想着天上掉馅饼,光晓得说皮话,难怪没人肯进来”
她佯怒带笑,说的倒是实话。
乡下地方摆摊讲究赶早占位,大城市里则是花钱摆摊。前头显眼的摊位贵得吓人,一帮老娘们舍不得花那钱,便默默驻扎在角落里。平日除了老顾客与亲友,的确没多少人光顾。
不过花多少钱值多好价,她们老早看开,眼下乐陶陶地回“天上馅饼不敢想,这不地上有你么。咱熬过年底饿不死,来年开春有你光顾,还能饿死不成”
嘴甜的说“咱们就靠你过日子啦雪春婶”
这个郑重其事地反驳“婶什么婶的胡说八道,睁大眼睛瞅瞅人家这红光满面的,喊姐”
那个煞有介事地纠正“人雪春走出去撑死二十多岁,母女俩跟姐妹俩似的,有你们什么事儿喊姐占便宜都给我喊妹雪春妹”
五六个摆明年纪很小的妇女抢着喊妹,在林雪春的瞪眼下笑得花枝乱颤,一时间热闹非凡。
“没个正经人”
一大把年纪被占便宜,又好像是占人便宜。林雪春不知该笑该气,伸手给阿汀指点“这个是吴丽姨,边上姓章。章婶章姨章大姐随你叫,反正她家鱼鲜滋味好。还有那个”
阿汀个个喊人,收到一大堆的好话。
陆珣则在后头浑水摸鱼。
东看看鸡笼里咯咯叫的大公鸡,西看看一大堆王八,不小心跟一只扒盆的有梦想的王八对上黑豆眼。
它警惕盯着他不动,仿佛被揭发越狱事件的心虚罪犯。他饶有兴趣盯着它也不动,双方眼神对峙良久,王八认输,默默滑回水盆里去安心当一只没有梦想的咸王八。
赢了。
陆珣微微扬起头,侧脸线条冷锐。
那边的大型认亲现场结束,阿汀功成身退。名为吴丽的女人抬了抬下巴问“女儿招呼完了,儿子不给说说”
“不是我儿子。”
“那个不是她儿子。”
两道声音几乎同时响起,角落里坐着个朝柳巷里知情人,笑哈哈解释道“她儿子我见过,单眼皮子不长这个样。这是她家女婿”
林雪春表情不大。
陆珣心里有表情面上没有。
知情人改口“啊不,兄弟家儿子。”
这样说大家全晓得了,就是那个送家具上门的有钱小伙子。听说长得不错,现在看看长得有点太好看了。
不过没关系,总比暴牙咧嘴来得好。
而且不是女婿,过这个村没这个店呀。
所有家里有适龄姑娘的妇女们来了劲儿,接连打听“小伙子你叫什么名儿今年多大”
“家里几口人啊”
“有中意姑娘没有,要不要婶给你说两个”
一时间热情澎湃如浪潮,都打起算盘了
知情人瞟着林雪春急转直下的表情,连忙再次改口“之前说是兄弟家儿子,女婿的事说不准这都带出门了说不准说不准八字没撇还是撇了呃”
她自个儿越说越乱套,最终丈二摸不着头脑地求问“雪春你这究竟是带兄弟家儿子来帮把手,还是成女婿了拉出来溜达溜达”
你以为养狗,还带拉出来溜达
林雪春张口一个“啊。”
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态度非常模糊暧昧。她这人有着一副说风就是雨的急脾气,什么时候这般模棱两可过
她们凑热闹的从中瞧出动摇,纷纷不依这个回答,打趣道“啊什么你别糊弄我们,干脆利落给个准话嘛。到底是女婿不是”
“真要不是,别怪我下手啊。”
旁人加把猛料,林雪春低头瞅瞅自家女儿,回头瞅瞅势在必得的狼。实在骑虎难下,咕哝了句“差不多。”
陆珣高兴了。
老妈子说完便光顾吴丽起摊子,蹲在水盆旁边谈天说地,边翻手捞王八挑挑拣拣,准备买只回去炖王八汤。
阿汀蹲下去,手指了指“你看那个。”
陆珣跟着蹲下去,一眼瞅见越狱王八重操旧业,巴在盆边爬呀爬。似乎感受到自己被注意,骤然开始装死不动。
“它说不定能偷偷爬出去。” 阿汀说。
小姑娘就是天真,语气里带点佩服。
陆珣不屑地瞥着手下败将,“它不能。”
“它已经要出来了。”
王八羔子踩着同伴上位,半个身体探出盆。眼看着逃跑计划即将成功,陆珣往旁边挪两步,眯起眼睛盯它。
王八僵住;
王八缩脖子;
王八最后划着手脚默默潜回去。
啧,又赢了。
陆珣脱离狗头军师后接连获得胜利,忽然冒出点蜜之自信与倨傲。
阿汀因这场跨越种族的眼神交汇结果而诧异,说了声我试试。抓起小王八轻轻搭在水盆边上,她睁大眼睛看它,它慢吞吞地扭头。
她跟着歪脑袋,它百无聊赖地眨眼睛。
疑惑“为什么我不行”
陆珣“瞪它试试。”
阿汀依言去做,王八不接招。
她不死心找陆珣请教秘诀。在林雪春的角度看来,这俩人窝成大小的两只,脑袋挨着脑袋对个王八叽叽咕咕,一副旁若无人自得其乐的样子。
好傻。
这俩小屁孩怎么扯上狗屁的谈恋爱以后凑成窝能好好过日子么没个靠谱的。
忍不住发出了亲妈嫌弃。
误以为他们中意这只鳖,她顺手抓起来往称砣里丢,问多重多少钱。
“二十块钱每斤,这只一斤半。咱们都是熟人看在你的份上,收二十八好吧”吴丽一脸超便宜超爽快的表情。
林雪春摸钱的动作却是一顿,提高尾音问“有这么贵羊肉牛肉都不值这个价,你这女人别没钱赚就昧着良心赚我的黑心钱啊。”
钱
陆女婿捕捉到敏感字眼,雷达响起。
突如其来的菜市场之行,他特意打电话给陆以景。
两个半斤八两的男人通话十分钟,得出女婿必要守则一我不是人我只是个无怨无悔的移动钱包,有我在的地方谁都不准摸兜,谁都不许掏钱。
一毛都不可以。
他站起来,麻利掏出五十块钱递过去。
“我付。”
说完啪叽一下就挨打。
老丈母娘手劲真的大,隔着衣服还巴儿疼。
陆珣默默收回手臂。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挨打,但冥冥之中已经预料到这个命运。他挨得非常安详,面无波澜起伏不再企图挣扎。
反正都是经过公认的女婿了。
给你打打也成,我不生气。
他脸上摆着这般表情,进似心情愉悦之下突然洒脱,进入无欲无求的超我境界。倒是阿汀蹙眉,欲言又止地喊“妈”
哼。大男人挨两下有什么关系
林雪春莫名气得牙牙痒,压低声音提醒“讲价甭管你有没有钱出来买菜必须讲价讲价懂么”
陆珣点头。
做生意谁还不会讲价呢。
然而客观评价起来,他做生意不叫讲价,而是捏住对家的致命把柄,来个冷笑压声威胁三件套。对方手无招架之力自然原地投降。
如有意外,就上阿彪。
武力威胁见效更快。
综上所述陆老板只会仗势欺人,并不会菜场里那套嘴皮子的厮杀讲价。因此两秒钟之后他又诚实摇头说“不会。”
“不会就给我学”
林雪春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头气势汹汹道“便宜点别想给我瞎开价”
来了。
旁人眼神闪烁,搬好小板凳看戏。
空气瞬间紧绷起来,所谓的交情通通抛之脑后。吴丽皮笑肉不笑地解释“这是河里新鲜捞出来的鳖,这年头就是比羊肉牛肉贵。我这够便宜了,再便宜还怎么做生意”
“瞎说十块钱一斤都嫌多”
哦嚯,杀半价。
吴丽笑没了“你才别瞎说哪有你这样讲价的让不让人活了十八块钱我姑且让让你,十块钱没有别想了你问遍整个菜市场都没有”
林雪春叉腰“十二块”
吴丽“十八块,少一毛钱都没有”
“十三”
“十八”
“十五”
“十八”
“行。”
林雪春转身“不买了,爱谁谁买。把你给能耐的,老娘又不是非要这玩意儿。”
吴丽微微摇摆,不甘示弱地喊“你这人真小气女婿上门还陪你买菜,咱们这儿八百年没见过这么好的,你连只鳖还舍不得给人家买算什么丈母娘抠门死了“
“十六。”林雪春不回头地摆摆手“不卖拉倒”
她走出去五步远,吴丽怒极反笑”回来“
“就这么几块钱,值得你天天给我演给我吵” 她忿忿不平地数落,实际上迅速把鳖塞进篮子里去,摊手要钱。
移动钱包陆珣立即递出五十块钱。
吴丽感叹“看看你家女婿多好多大方”
林雪春自顾自回头,犹如班主任查作业般严厉质问“现在总会了吧”
说不会的话,会被退货么。
陆珣点头。
“会个屁”
还是被教训了,林雪春目光投向下个摊子。
“继续看着,好好学着”
有种这道题目我再讲两次,出卷必考的惊悚预言效果。陆珣提着鳖旁观老妈子一口气讲十场价格,好在她情绪上头,这次忘了出卷。
得以避免上场表现教学成果,他打着哈欠回家,开始新一轮的磨练。也就是呼来唤去做小弟。
比如
“陆珣过来洗米”
“切菜”
“陆珣端个菜”
“陆珣陆珣陆珣陆珣陆珣”
陆珣合理怀疑,在他做功课女婿上门如何展现勤劳的同时,林雪春肯定做了如何折腾死女婿的丈母娘功课。
这个机智猜测很快得到验证,就在饭桌上。
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道道离不开陆珣的打下手。他饿了,刚提起筷子,林雪春忽然提问“你今年多大来着属什么”
陆珣缓缓抬起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