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包括陆菲然。
阿汀嗯了声,目光落在窗外。
她从不觉得自己胆小,但并不觉得自己胆大。之所以要来这趟,好像只是想见见陆珣所谓的爸爸而已。
那个抢走了陆珣的人,她有次梦到他,在冰天雪地里握着鞭子嗖嗖抽打陆珣的脊背。脸上化雪冷冷的,皱皱的,又湿湿的。
别打了
她好像被阻拦在铁质栏杆外,犹如牢笼里徒劳挣扎的动物,哭着说你要干什么你慢慢教他,别打他。他很聪明很记仇的,你别打他。
“我没那么多时间。”
他不停手,语无波澜地说“他也没有。”
后来记不清了,梦总是模糊。
她稍微想亲眼见识下,现实中的陆京佑是什么样的人,为什么有意将徐律师介绍给陆珣。
他到底把陆珣当成儿子,棋子,怨恨寄托抑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阿汀偶尔想过这个问题。
“到了。”
徐律师出声扯回思绪。
眼前的陆家宅子非常大,庭院里幽静清新。房屋以深棕白色为主,充斥着往下沉的肃穆气氛。干净得让人不好意思大呼小叫,更不敢随意制造垃圾。
放眼望去全是一种无形的井然秩序,唯独楼梯上铺着的毛毯陈旧柔软,花样漂亮洋气。
阿汀不禁多留意两分,徐律师被留在楼下。走在前头的老管家没有回头,但好像背后长了眼睛,忽然开口说“陆珣也喜欢这条毯子。”
“这个家里有三个人喜欢过。老爷子,老太太,还有陆珣走在上头常常低头看。”
不知是否错觉,他口气莫名松弛“不过老太太走了之后,老爷子就不喜欢这玩意儿了。只剩下陆珣,保不准是从你那儿喜欢上的。”
阿汀没来得及回答,人已经站在楼梯顶上。老管家停住脚步,手掌心摊开做个请的姿势,指尖朝着左边第二个紧闭的房门。
阿汀敲了敲门,推开。
“你还有晓得敲门的日子。”
靠在木椅上休憩的老人凉凉讥诮,缓慢睁开眼。面前站着个陌生女娃娃,这不在他的意料之中,因而眉头几不可见得皱起。
“你是谁”
他问完瞬间反应过来“姓宋”
“您好,我叫宋千夏。”
小姑娘规规矩矩地颔首,细密睫毛垂连成片。端的是文静样子,下个片刻便说“陆珣不想来这里,您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商量。”
养成反噬的毛小子作罢,还来了个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的小丫头妄想蹬鼻子上脸
陆京佑犹如看着小毛孩子耍大刀的关公,板着脸不带情感来了句”陆珣死了“
可谓是字字不客气,不怀好意。
“他很健康。”
明明阿汀这样回了,他仍问“快死了”
“他会活很久。”
反击似的,她轻轻但清晰地咬字“他还年轻。”
陆京佑冷笑,疑心陆珣在外头不遗余力地说他年迈。或是这个小姑娘天然灵透,竟然上来便踩准他的命门,一招毙命。
“没死就让他自己来”
他有些动气,近来容易动气。
“陆珣不会来的。”
阿汀坚持“您只能跟我说。”
“你个丫头片子有胆子威胁我”
多少年没被正面顶撞过,除却陆珣这还是头个。两鬓斑白的陆京佑骤然坐直身体,眼神犀利如刀,血淋淋扎进去,再血淋淋抽出来。
他们很像,真的像。
阿汀失神刹那,不松口“您说吧。”
“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出去”
上了年纪的人威压沉重,说完便挑了根毛笔捏在手里瞎作撇捺,以此压制坏脾气。以免剩下为数不多的年岁被怒火烧光。
阿汀等好半会儿,屋内悄悄无人语。
那么她打破静默“您不说的话,那我说了。希望您以后不要通过任何形式,来找陆珣。”
“你算什么东西”
他下意识厉声斥责“那小子烧了我的账本,是他八辈子赔不起的玩意儿,现在拍拍屁股就想撇清关系想得不错,有本事让他自个儿滚过来给我说。”
阿汀自顾自说下去“他本来没有东西欠您,是您非要把他带回来。现在他不想要您的东西,您欠他的也还清了。如果没有真心把他当成儿子对待”
“说得什么混账话我欠他”
陆京佑怒目以瞪,他并不爱他。
当然还有可能是爱的,只不过这份爱太少太微不足道。毕竟他有那么多孩子,陆珣仅仅是其中来路最不光彩的那个而已。
有点失望,又有点意料之中。
“既然不想好好对他,当初不该带走他。”
小姑娘敛目长睫,低喃道“而且就算用上不好的方式,您还是抓不住他,也困不住他。”
说完她微微鞠躬,转身就走。
两只眼睛清澈见底,最后的那个眼神似埋怨似怜悯。陆京佑活了六十五年,生平仍为见过那样纯粹又矛盾的眼神,犹如迎面的巴掌倾盆的冰块,说不清为什么,他感到恼羞成怒。
被鄙视了,被戳破了。
曾经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决策绝不出错的退休老人被质疑了被淡淡的道出所有失误无能。他先是面红耳赤的羞耻,随之而来滚滚的怒,拎起玻璃烟灰缸,几乎能一下要她的命
“让他来”
他猛然站起来颤抖地喊“让他自己来我面前说这些年我给了他多少好玩意儿,我是怎么让他长成这个地步的少给我揣着明白装糊涂,拿了我陆家的东西还卖乖他是我陆京佑的儿子,这辈子就该做好”
“他不是你的”
老爷子嗓门浑厚,一路传到楼下去,匆匆而来的陆以景连着徐律师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正好撞见阿汀翩然回头,正面杠上怒发冲冠的父亲,以及手头有重量的烟灰缸。
她不畏惧,不退缩。正如老人失去素来的冷静沉稳,她的好脾气不翼而飞,忍无可忍般大声说“你以前不知道他,后来知道他,但你根本没有问他要什么自以为好的东西全部塞给他,这样他就是你的儿子了吗”
“还是因为血缘关系,所以他是你的儿子”
“那他十七岁之前你在哪里他在角落里到处翻东西吃的时候你在哪里他饿肚子,他冬天冷了夏天热了,他被人欺负被人笑话,被人当成奇怪的小孩丢石头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你根本没有管过他,你们都没有。”
“是我烧东西喂他的,是我上山采药熬成汤,还要用水煮蛋地瓜条哄他喝药。我放了他,他又回来,是我教他读书写字,他住在我家。他最需要的时候你不在,他想要的东西你没给过。所以”
“陆珣不是你的,他是我的。”
她用漂亮的眼睛瞪他,水光澄澄敌意满满。
陆京佑手抖得厉害,双腿发软地跌坐下来。他鲜少如此失态,惊得副手儿子赶忙进来搀扶。
他透过人的缝隙回瞪她,目光森然。
她不理他,话已说完再次离开。
“我抓不住,你就困得住么”
他抓住最后的机会尖锐攻击“账本就当我欠他,我女儿算什么他差点防火烧死活生生的人,他成天算计,还为你家那点破事使过多少脏手段没有我陆家兜着,他算什么,你又能干什么”
你欠他,这话说累了都没劲儿再说了。
陆菲然的事,阿汀通过徐律师的口知道个七七八八。她并不回头,语气平静地回答“您女儿的事情应该问您自己。既然您选择养蛊的方式来培养接班人,让他们成为敌人相互争斗。又凭什么要他们相亲相爱”
至于最后那个问题。
她深呼吸,笑了笑。
“陆珣也许不是好人,但他不会伤害好人。”
这回是真的走了。
那几句尖针般的话语在书房内来回飘荡,又如炮弹轰然地颗颗爆炸,皮肉骨血四溅,所有深藏的秘密的糟糕尽数现在阳光下。
陆京佑半个气没喘上来,面色颓然。
他不会再去找陆珣了。
他知道,他这辈子都没脸再提起这个,近乎完美无瑕的值得骄傲的儿子。
是他刻意唱白脸花费无数心思,以天底下最残忍最有效的方式养出来的成品。
蛊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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