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宁躲开陆宛祯的玩闹, 抬手挡在她的脸上, 笑着同她道“殿下莫要闹了, 光天化日下这样戏弄我, 成何体统”
她语气轻松, 陆宛祯却不知一会儿将邹德全的事情说了之后,她还能否笑的这样松快。
闷闷地将下巴抵在乐宁的肩上,陆宛祯将口中那块糖慢慢含化, 决定等到里头的味道一点儿不剩再开口,丝毫不管此刻两人都是一身男装抱在一块儿给旁人会造成什么冲击——哪怕这院儿里的下人们早就被她支开了。
乐宁开始还能耐心的等着,发觉她半晌不说话, 这才有些紧张地问道
“怎么我师父他莫非是在外头遇上了什么事儿”
回来的路上遇到山匪水寇
还是什么别的意外
乐宁实在想不到,有什么比这个更大的事情了。
陆宛祯低低哼笑一声,心道若是这样简单就好了。
左右这事情都没有可能再瞒过去, 陆宛祯只慢慢道“你做好准备,此事……说来话长。”
乐宁点了点头。
然后陆宛祯足足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才将邹德全当年同淑妃的事情, 以及将她偷偷送出宫,卖与人牙子的事情说出。
及至乐宁后来随着那对无良爷娘回到望安,重又拜入邹德全门下的事情, 都一一说出。
乐宁的神情逐渐变得复杂。
任谁听到这样的事情都难以保持平静。
她的复杂还要多一层因素——
她并不是原主,自打来了这个世界之后, 她被那对夫妻苛待的时日并不长,受的苦也少,上来就拜入了邹德全门下, 从此更是顿顿不愁吃喝,有神厨系统在手,还有师门的呵护,她过的比大多数人都要好。
仅站在她自己的角度而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邹德全对她的宽容成就了她的今日。
所以她非但对邹德全难以产生半分恨意,还十分感激他。
只是……
站在原主的角度去看,如果不是邹德全,她不必受那几年的苦难。
她一出生就在鼎盛人家,身为国公府这对夫妇的掌上明珠,她会过的很好。
甚至……
方才陆宛祯同她明言。
若不是被邹德全卖到外头,或许如今坐上这太子之位的,就是乐宁,而不是陆宛祯。
是的,她如此直白地将这事说与乐宁听了。
乐宁光是想也知道,陆国公府难饶邹德全,说不定会要了他这条老命。
只是……
乐宁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她不想让邹德全因自己而死。
若他死了,对乐宁本人来说,她难以接受,甚至会觉得自己像是忘恩负义;若他不死,对原主先前那许多年的苦难来说,又像是白受的。
“我……”
她在陆宛祯的目光下慢慢开口,神色里有了十足的迟疑。
“他使我饱受少时八年苦难,同样庇护我得八年自由,我不知功过相抵可否用于此事,只是,说我伪善也好,说我假仁慈也罢,我无意让他以命抵我之过。”
在红旗下生长的人,终究是无法理解这皇权至上时代人命如草芥的理念的。
这也是她决意在这个世界里沉迷厨道的原因。
听得她如此说,陆宛祯笑了笑,抬手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同她道
“凡你所求,我必应之。”
“从今日起,他以略人子女罪入狱,尔后一生不得踏入望安,生死由命,你待如何”
陆宛祯将早已想好的法子说出。
乐宁怔了怔。
哪怕她不是太能理解,但看邹德全从宫中出来了,也要在望安置办产业这点便可知,他这一生的大半日子,都与皇城分不开。
哪怕是老了,或许他也想要在这宫墙下寻一处僻静的山坳,为自己的坟茔。
如今在他将老之时,把他驱出望安,等于让一个在家乡过了大半辈子的老者,强行迁到另一地去,到老了背井离乡,落叶不得归根,是另类的残忍。
当然也可能,他根本没有性命活着出来。
但这样已是最好的,最公正的法子。
对邹德全而言,好歹暂时留了一条命在,于他已算是开恩。
乐宁想通其间关窍,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算是认同了陆宛祯的处理方法。
不忘再加一句“谢殿下体恤。”
这起码是她想的最能兼顾自己和原主的法子了。
陆宛祯看着她被这些事情所困扰的样子,忽然有些不大高兴,她想,这人应当永远开心、快乐,哪怕是苦恼,也是因为菜肴未寻到合适的食材,又或是今日的发挥有些失常,以至味道差了稍许。
这样琐碎的、又容易解决的小事儿,能让她或者猫儿轻松转移注意的小事儿,那样才对。
忧愁不应在这人的心底停留太久。
于是,陆宛祯抬手去抚她眉间的痕迹,声音里带了几分不讲道理的霸道
“不许皱眉。”
乐宁一点儿也没发觉自己的表情变得多么深沉,她条件反射地顺着陆宛祯的力道舒展眉心,却在心中同时冒出个疑惑
我有皱眉吗
等眉间轻松稍许,她才后知后觉,哦,真的有。
但……
她失笑道“如此大事,还不许我伤感一会儿么”
毕竟是她在这个世界真心诚意认得师父啊。
偏偏陆宛祯理不直气也壮,点了点头回她一句“不许。”
说完之后,抬手让角落里在花丛里轻巧走过,在暗处偷偷打量她们俩的芝麻过来,小猫儿察觉到她的意愿,有些不大想靠近,犹豫着后腿退了退,似是想要趁她不注意,溜到草丛里跑掉。
陆宛祯却不容它这样敷衍,当即冷冷出口道“你敢跑”
话语里带着明显的威胁意味。
芝麻垂头丧气地“嗷呜”一声,不情不愿地迈步走到她的脚下,被乐宁提着后脖颈的皮捏起来,而后放到乐宁的怀里。
陆宛祯看着乐宁,再次不讲道理地命令道
“撸猫。”
“不许再愁眉苦脸。”
乐宁无语凝噎,但是芝麻都躺到怀里了,手心里抚到它那柔软的皮毛,又下意识摸了几下,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竟然觉得撸一撸猫,确实还挺消愁。
芝麻生无可恋地躺在乐宁的怀里,感受着陆宛祯大魔王的威胁视线,也不敢跑,只能顺着乐宁的力道抬起爪子,抬腿,好让对方摸得更舒服。
猫脸上写着一句话
我是一只莫得感情的猫玩偶。
猫儿天性傲娇,尤其是母猫,比起公猫总还是要些节操的,哪怕再黏人,也不会老实到这个地步,通常而言,猫儿们都是个十足的双标,它心血来潮围着你转,围着你蹭,甚至允许你摸一摸,那可以,但你想将它搓圆搓扁,甚至让它配合你被抚摸,那多半是不可能的。
芝麻也是如此。
因为乐宁这个主人毫无原则的宠溺,基本上没有不顾猫儿意愿强摸过芝麻,所以芝麻在她怀里的多半时候都不太乖。
这次算是个十足的例外,乐宁摸了又摸,也不见小猫逃跑,干脆就直接撸了个过瘾。
从头到尾,陆宛祯都坐镇在旁,对芝麻发射威胁视线。
直到乐宁的压力慢慢纾解,听见芝麻在怀里委屈巴拉地低低喊了一声“喵”,她没忍心,噗嗤一声,将小东西放下,又摸了摸脑袋
“好了,不摸你了,自己玩儿去吧。”
陆宛祯瞧着她“这就好了”
乐宁看着她大有一副要是还没恢复,就继续将芝麻逮来忍耐酷刑的样子,为了避免家里猫被一次性摸秃,她忍着笑,无奈应了一声“恩。”
她拍了拍手,将飞舞的猫毛拍掉,同陆宛祯道“走吧,我想去看看师父。”
陆宛祯沉默地允了她的要求,带着她往院外而去。
……
邹德全没想到再见自己的小徒弟会是这般光景。
他设想过许多自己到老的事情。
如今邹公食肆在望安、洛阳都有店面,他还打算过些时日再去江南瞧瞧,或许可将分店开到江南。
等他半截身子入土时,再瞧瞧这些徒弟们,若他们还跟在他的身边,就将这些铺面都分给徒弟们——
钱财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他看得极开。
在他想来,自己收的几个徒儿都极有天分,尤其是大徒弟苏含章,还有小徒弟乐宁,若不是含章先前无意入宫,他都想将含章引入御膳房。
这样也好,民间总比宫里自在,邹德全是如此安慰自己的。
可他没想到——
到老了,瞒了一辈子的事,让他一辈子良心不安的事,却忽然有了变故。
原来乐宁就是他当年送出宫去的那个孩子。
邹德全心中的复杂无以言表,甚至他在再见到乐宁的时候,除了苦笑,不知该有何表情。
他看上去又老了许多。
或许是被这事情折磨的,这几日都不得安宁。
乐宁像往常那样,对邹德全拱了拱手“师父。”
那些许久未见的寒暄和关心都无法问出口,若不是她的事情,或许邹德全如今还是老当益壮,不会突然让人将“风烛残年”四个字与他联系到一块儿。
邹德全见她行礼,隔着那木栅栏,忽然有些艰难地动了动腿,竟然对着乐宁缓缓地跪了下去
“不敢当此名头……你这离家之苦,皆因我而起,我纵是万死亦难弥补。”
乐宁下意识地避了避,近距离看着家中老者朝自己下跪,这种感觉让她十分不安。
她其实是来同邹德全告别的,但直到见了面,又忽而生出几分惶然来,总觉得自己挑错了时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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