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从椅子上坐起来,直愣愣地盯着屏幕上的四个字。
四海:就是你的人物,从始至终都是这么一板一眼的,虽然你给他们设定了形形色色的性格,有的很骄傲,有的很冷酷,有的很聪明……但是他们特别模板化、套路化,走完全剧情也没有特别打动人心的地方。他不感人。
空:为什么非得感人
四海:写小说虽然可以依靠逻辑,但它的目标是塑造出各式各样有血有肉的人物,这是靠人类的感情来完成的,绝不是靠逻辑推理,你不能光动脑不动情。你的人物空有人设却没有感情,他们的喜怒哀乐非常空虚,难以引发读者的共鸣。
空:怎么办
四海:技术上,你去想办法设置剧情点,打破他们各自的人设。
空:为什么打破人设那人设就不统一了呀。
四海:因为人类动情的时候是反逻辑的。他们会突然违反自己的行为模式,不讲任何道理。
李让微张了嘴,往后靠在了椅子上,然后抓起笔记本开始疯狂记录。
空:我大概明白一点,你说的是人物成长、人物弧光吗我有写这个。人物在经历一系列事件后,导致了三观上的重大改变,这种改变由巨大的灾难引起的,进而影响到他的整个生命。
四海:你确实功底很扎实
四海:但你要知道,这个总结只是逻辑对情感的模仿。你知道要按照这样的路数去创作,可你知道,什么对于一个人来说叫“巨大的灾难”什么叫做“三观上的重大改变”一个人有可能在他人生过程中经历怎样的大风大浪,高低际遇,他会在各个时期产生怎样的想法,拥有怎样的情绪,恐惧还是挣扎,伤心还是雀跃,他会和什么人产生怎样的羁绊……你马不停蹄给你的角色增加人生履历,却没有真正把他们当做活人看待。
李让抱着胳膊,静静地看着qq上跳出来的那一行行字。
四海:你光知道原则,却没有大千世界的素材。所以你的故事是很浅的,你的角色关普通人什么事他们跟普罗大众有什么共情点吗恕我直言,你是个不懂人性的作者。一个不懂人性的作者,他的功底再扎实,他也无法创作出动人的作品。小说是生活的镜子。你需要的不是坐在电脑前纠结,你要去别处照见生活。
李让其实自己是有感觉的。他对于人物的理解是停留在表面的,他做出了人设,却不知道如何在行文中表现出这种人设。一个骄傲的人,他遇到各式各样的情况如何应对,李让其实不太了解。小说是生活的镜子,作者如果压根不认识这种类型的人,他想象力再丰富、逻辑思维能力再强,他也不能凭空创造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物。
好在四海不仅仅提出他的问题,也尝试帮他解决。
四海:就以你手头上给我的这篇文章为例,你可以试着镜面投射――你脑海里有场景吗你能看到他吗
空:有,我是画面型作者。
四海:现在把你自己降维,投射入角色当中。
李让操了一声,这是什么技术
空:我要……我要假装我自己是他
四海:当然
四海:就像人格分裂。
李让定了定神,试着不再俯视人物,而是穿入故事当中。
四海:里面有一段让我特别奇怪的剧情,是主角杀他妻子。
李让的文中写了个暴君,早年不受父皇器重,心爱的女人嫁给哥哥,夺嫡失败被兄弟放逐,走投无路之下娶了邻国的公主,但是因为他外邦人的身份,在邻国也惨遭猜忌。后来他通过自身的筹谋,慢慢掌权,攻回国内报仇雪恨,一统天下。李让写到他最后和初恋在一起,杀了他的发妻。
空:因为他就是个很冷酷的暴君。
四海:不是他,是你
四海:你刚到邻国,处境不好,为了谋生才娶了你的妻子,你的妻子是国君很宠爱的女儿。而你只是个被放逐的皇子,他们两个身份地位差那么多怎么在的一起这说明公主很爱很爱你。她是刁蛮,可她再刁蛮,她对你这个丈夫全身心地付出了,而你的主角,自打出生开始就没有感受过爱这种感情。他可以不爱你的妻子,但你难道不会为此动容吗
李让愕然。他作为男作者,不习惯写儿女情长,关于主角的妻子他根本没多想,就是给她盖了个人设就完事儿了。她只是主角一统天下的一个影子。
四海:你因为政斗入狱,国君想要他死,你呆在监狱里,你的境况很好过吗
李让眼前浮现出阴冷的大狱,湿漉漉的稻草,老鼠在稻草间吱吱叫唤,身上的囚衣散发着血腥的恶臭。
四海:这个时候你的妻子怎么做的她很爱你,怕你吃不好睡不好,千金之躯,胸口裹着热饼来看你。
李让听到了不远处女子呵斥侍卫的轻声絮语,然后是一小段急躁的脚步声。他从昏暗的角落里做起来,浑身都疼,而黑暗中浮现出他妻子那张美艳的脸。她平日里很爱打扮,此时披头散发,也没有化妆,机灵地左右瞧瞧,也不多话,赶紧把面饼递给他。他很饿,吃得狼吞虎咽,偶尔抬头,火光照亮了她明艳而哀伤的脸。
四海:所以我觉得你是不会杀她的。你冷酷但不是没有感情。众叛亲离的人生低谷,只有一个人对你好,对你不离不弃,你纵使怀抱着恶意接近她,未必也没有几分真心。反倒是你的那个初恋,几十年后再相见,又能有什么爱欲呢有些遗憾之所以经久不忘,仅仅因为是遗憾而已。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时间是很残酷的。你真的能为年少时曾经爱过的脸,去对日日夜夜相伴一生的妻子下手吗你看到她胸口的烫伤,就会想起火光中她的脸。那个时候你一无所有,但她倾其所有。
李让没有妻子,但他想起了自己初中时暗恋过的女生。他不会为了跟她在一起去杀任何人就是了,这才是人之常情。
空:我大概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了。你这样安排,人设更加多面,更加立体。
四海:可以这样说,不过我更倾向于这样表述:不论他们在故事里经历着怎么惊世骇俗的一生,他们终究只是一些普通人,有着普通人的喜怒哀乐,仅此而已。
空:明白。小说是人生的镜子。
四海:好,现在根据我的办法来把这篇文改一改。记住,进入场景,他们就是你,揣摩自己的内心,不要去给他们贴标签。
四海又陪着李让聊了一个多小时,李让发觉他很能把握情绪点,或者说,很懂人心。他能写出非常平实、寻常却动人的细节,让人觉得这些角色真实存在。这些细节他都不可能想到,因为他没留意过。他对身边的人很冷漠,一心扑在写作上,导致他的生活经历寥寥,对人类的体察也寥寥。
空:我有点感觉了。我去试试。谢谢。
四海:好的,我先下了,我先生叫我去洗澡,有事你留言好了。
空:再见
四海:再见。
任明卿关了机,庄墨挂在他身上。
“你宁可跟人聊天也不陪我洗澡。”庄墨刚退了烧,说话声听起来瓮声瓮气。
“有人问我写作上的问题。我刚刚写过类似的角色,引导了他一下。”任明卿解释。他给空做示范的那些细节改稿并不全是现场编的,有些是从他的成稿中直接抽出来的,他自己写过。
“那应该让我上号。”庄墨心疼地搓揉着任明卿的手指关节,“我们任老师成天敲键盘,劳损过度,难得休息一天,还开什么培训班啊。”
“这个人不一样。他非常会写,具备了所有的技巧和实力,但就缺那么一点点走心的东西,如果能调整好,也能成神吧。”
“你管他成神,不关心我洗澡。”庄墨又挂在了他的身上。
任明卿站起来把庄墨推进了浴室:“好啦好啦,我们墨墨洗澡澡啦gog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