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逍遥强行没收了谭思和李让的手机,让技术上楼查看了两人的电脑,代笔一事水落石出。谭思和李让并排坐在沙发上,仿佛被抓了现行的犯罪人员,一个懊悔,一个走神。庄墨坐在他们对面,优雅地喝着闲茶。而任明卿刚刚得知自己居然是跟一个团队在作战,不停地挠头,不知作何评价。
等林逍遥搜集到足够多的证据下楼的时候,扬了扬自己的手机:“这件事我会如实报告。到时候上头怎么处理,等消息。”
“干什么呀!”谭思跳起来,拦在她面前,“林妹妹,虽然他是代笔,可是剧情创意都是我的呀!”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写”
谭思连忙用左手握住了右手手腕:“我的手得了筋膜炎!写不了了!就跟民国那个还珠楼主,每天抽杆大烟躺在躺椅上,口述剧情,让人记录一个样。你难道就能说《蜀山剑侠传》不是他自己写的了吗”
“口述你的口述团队相当庞大呢!”林逍遥从李让整理得清清爽爽的电脑中找到了二十多个作者的文件合集。
“这都是为了锦上添花嘛……”谭思见这个理由无法说服林逍遥,又找了个托词,“林妹妹,你有所不知,现在的大作者,有哪个还自己写啊还不都是背后找枪手我那帮兄弟,你当他们现在还日更一万吗都是大纲世设自己来,关键剧情写几笔,其他全是枪手替,不信你仔细瞧瞧,有些章节特别好那就是他们自己写的。大环境如此,我也只是按规矩办事儿,谁叫你们时间定的那么紧”
林逍遥报以白眼:“这还是我们的错”
“当然不是这么说啦。”谭思打着哈哈,“不过你得知道你们请我来的目的。你们想要一篇好稿子,也需要我的名气为游戏加成,满足这两个条件就可以了啊!那这个稿子到底是不是全部由我手写,有关系吗我和度他山老弟以后谁做了首席世界架构师,还不都是请团队挂名,不然谁能搞得定这么大的项目我现在就带团队入场,也是为了更快地适应工作嘛!”他说到这里,忍不住指着庄墨放狠话,“你有本事以后别给小度组团队!让他自己改剧本改脚本写文案去!”
庄墨闲凉道:“以后是以后,现在是现在。更何况我们团队里凡是参与创作的人,谁的名字我都给他加,跟你这性质能一样吗”
林逍遥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什么难处,我也不管你的圈子里有多少人在找代笔,至少我们这次的比稿,清清楚楚写明了就是要你们自行创作!谭思大神,度他山老师可字字句句都是自己写的。”
谭思被曾经的粉丝如此鄙视地看着,自讨没趣儿,坐回了沙发上。
林逍遥走到门前,回头深深地看了失神的李让一眼,冷静自持的眼睛泛红,眼眶中甚至有泪水:“李让大神,我对你很失望。”说完就走了。
谭思越想越气,站起来来回踱步,突然掀飞了李让的稿子:“看你这事儿办的,我当初是怎么想的,觉得凭你能写过小度。”
李让受不得这个气,起身上楼去了。
“你还怪别人”庄墨教训道。
“你还数落我”谭思对庄墨心心念念,庄墨背后捅刀猝不及防,谭思又气又伤心,庄墨是真的做得出来。
李让在楼上丧气倒灶地整理东西,没过一会儿就提着箱子下来了。
“这么晚了,你到哪儿去”任明卿担心道。
“走走走,走了好,不走等人来赶!”谭思心情恶劣。
李让推开门就冲了出去。他虽然是个枪手,但也不是没有自尊。
“追啊。”庄墨踹了谭思一脚。
谭思抄着手用力往旁边坐坐:老子才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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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是初春天气,天还是冷。天上飘起了绵密的细雪,一眨眼的功夫就在地上积了薄薄一层。李让顶着风在路边等计程车,想起了很多年前他被四海赶出来的那天,也是一样的坏天气。那时候他亦是如此狼狈不堪,天大地大却不知去往何处。
他是半路出家的作者,在贴吧写完谭思的同人文,大获成功,不免飘飘然了。当时正值网络方兴未艾之际,他觉得自己大有可为,涌入了网文的泱泱大潮。他在机缘巧合之下进了四海的作家群,四海经常在里头教写小说。然而当他要执笔为文、以此谋生的时候,才发现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他很快发现自己不可能一边上班一边创作,辞掉了安逸稳定的会计职务,与家里人吵翻,一个人背着全部家当北上投奔四海。
李让后来总梦见那列火车。他想不明白个性严谨的自己当年怎么就能不顾一切地登上那列火车。
没过多久,他与四海产生了创作上的分歧,进而决裂。这让他还没有能力自立,就被丢进了残酷的修罗场。网文作家多如过江之鲫,网文跑道经过数年的发展早已变窄,头部作家奠定了他们的神格,每一个题材都拥挤着无数的大神小神,这让李让这样的半吊子写手无人问津。是回去当个会计还继续是写下去
一贯以来个性果决的李让反常地犹豫了起来,迟迟做不下决定。
他在磨蹭,日子却不会磨蹭,这个城市在鞭笞他每天一睁眼就为今日的生计发愁,不然就是滚。李让必须养活自己。他开始接千字15块的稿子勉强糊口,然后是短篇,冲量文,剧本,大纲,游戏策划……什么有钱接什么,什么都接。
他接商稿越来越顺手,然而他自己的发展却极其不顺利。
早些年为了吃饭,顾不上自由创作,在网上时断时续地连载自己的小说,扑街得不行。
后来遇到黑心公司,绑死了身份证合约,写的好好的书因为纠纷无故腰斩,他再也不能以自己的真名抛头露面,只能到处隐姓埋名地做枪手。
此时他早已今非昔比,很快就操起了一个风生水起的新马甲,今日在红点也是数得上名的白金大神,然而这跟他自己半点关系都没有。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当他受不了终日流水线作业的套路爽文、想要在作品上打上专属于他自己的风格烙印时,他又被毫无怜悯地一脚踢开了。
辗转到谭思身边,也不过是重复着同样的命运。
似乎老天跟他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他能写出所有能够换到钱的东西,却连一部能够让他的名字大放异彩的作品都没有。
“就凭你能写过小度……”
“你又不是什么天才……”
残酷的话语响起在他耳边。
他想,命运的不顺利,是不是老天对他的一种警告,对于他当年接二连三做错了选择的警告。是不是当初安安眈眈做个会计,他就不会活得如此痛苦,如此抑郁,怎么努力都没有结果。
毕竟他又不是什么天才,谈什么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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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的屋门开了又关,有一轻一重的脚步声传来。
“你的稿子。”任明卿刚在客厅里把被谭思打翻的手稿捡起了,担心李让忘了带。
李让接过,说了句谢谢。想了想,又说了句对不起。
“我也有错。”任明卿相信李让不是故意的,他们当时缺少一点沟通。他把商稿拿出来随便教人有错在先,李让练习改商用有错在后,他如果明确地告诉他不能商用,他肯定不会交上去的。最后李让撤稿,就是因为他自己也心虚,他没办法像自己一样大声说,我是独立创作。也幸亏李让的心虚,不然,他可能要花点功夫证明自己才是原作。
李让跟任明卿也没有什么话说,冷淡地点点头,意思是不用送了。
他自尊心特别强,但一直郁郁不得志,人也在长久的不得志中变得阴阳怪气,对度他山抱有敌意,觉得度他山不配享有今时今日的江湖地位。他一直想跟度他山一较高下,证明自己比这种“幸运作者”强多了。然而现在却得知,度他山就是四海的继承人,可以轻易达到他无法企及的高度,他心中充满着挫败感。
这个世界上果然存在天才,让你的所有努力就像一个笑话。
李让一个人佝偻着脊背朝前走去。
雪天路滑,李让穿着皮鞋,捧着重物,一个不小心,溜了一跤。任明卿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但他怀里的稿子都飘散了,落在地上沾了雪,墨水很快晕开。
李让慌了,跪在地上疯狂地捡稿纸。可是风刮起来了,稿纸都被吹走了。有车开过,碾过了稿纸,稿纸糊成了一片,上面还有轮胎印子。李让跪在地上,觉得真冷啊。
任明卿走下人行道帮他去捡,李让把住了他的胳膊。他回头,看到李让的脸皱成了一团。
“不用捡了,都是垃圾。”李让颤抖着说。
他说完这句话,像是终于冲破了一层枷锁,无声又扭曲地哭了起来。
他以前从来不敢说这句话,甚至连想都不敢想,可其实他心里早就隐隐有数了。当他踌躇不安地踏上那列北上的火车的时候,当他被四海判定为“你不是天才”的时候,当他为了糊口去接千字15元的冲量文的时候,当他无论如何都无法留下自己的名字的时候。
越是人到中年,他越是感觉到了命运的无声阻力,试图与之抗争――不,我不信命。
他所有的自尊自负,都源自于他心中屏着的这口气:他要证明他有才。要是连这口气都不在了,他可能也就没有勇气再提笔。
此时,李让再也没有什么可失去,面对着站在他跟前的度他山,再也不掩饰自己内心的嫉妒与羡慕。他觉得自己被命运无情地戏弄了。度他山年纪轻轻就拥有他梦想中的一切。而他32岁了,一无所有,也一无是处,失败、渺小、不值一提。
“谁说是垃圾呢”任明卿帮他搜集了所有的稿纸,在李让身边吃力地坐了下来,拿冻得血管青紫的手小心翼翼拍掉了上面的雪。“就因为人设不立体吗”
李让沉默着,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理解他。
“一个人,走上创作道路,想要创作出自己心目中完美的作品,他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他为了他的梦想,勤勤恳恳,日夜努力,没有虚度光阴,他是一个努力勤奋的人。
“他为了温饱,去做枪手,故事里没有他的名字,他依然兢兢业业,还教导后辈说,能够在有条条框框的画纸上画出魅力的话才是有实力的画家,他是个不愧对作品的人。
“他意识到自己有不足之处,向人求教,为此彻夜改稿,他是一个非常虚心的人。
“当意识到他用别人的稿子参与了比稿,他立刻就悬崖勒马,收回了自己迄今为止最优秀的作品,他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
“他现在遇到了一点困惑,就是他从来没有达成他年轻时的梦想,他没有创作出他心目中的优秀作品,也没有得到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金钱名利,他什么都没有。他身边的大部分人都结婚生子了,他的父母也老去了,他发觉自己因为逐梦也许已经没有办法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会有一点点恐慌……这点恐慌不会影响他的魅力,他身上有许多可贵的品质不会因为恐慌逝去。你看,人设是这么做出来的。”
李让从他开始说话就愣住了,从默默流泪变成了抑制不住地痛苦哽咽。度他山在试图安慰他,可他仿佛看到了他的人生在眼前走马灯似得闪过,有过幸福的童年时代,自由散漫的青年时代,但从某个时间节点开始,变成了创作、创作、创作、创作。他就像一个绝命的赌徒,在名为“创作”的深坑里越陷越深,不断地为其投入时间精力加码,最后一败涂地。
“没错,他曾经有过五彩斑斓的人生,但从他开始逐梦以后,他的世界就变成了灰色了,他也终究没法继续走下去了。要是他还不明白’一条道走到黑’,他就实在太蠢了。”他说。
任明卿保持缄默,即使他有很多话想说,他也不能干涉李让的选择。
李让把他的缄默当作默认,垂下脸,自嘲道:“要是当年,我在四海对我说’你没有才华’的时候停手,也不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任明卿震惊了:“什么”
“我也知道,我是一个没有才华的作者……”
“等一等,当年四海对你说,你没有才华”
李让苦笑。
他刚起步的时候,为了说服自己这个决定是对的,表现得很要强。他很努力,且自命不凡,像现在一样。他那时候犯了很多新人作家的毛病,肚子里没有多少货,就迫不及待想要得到承认,进而得到成功。他每天研究网络平台上的风向,什么样的题材、怎么样的套路读者喜欢看,一知半解就闭门造车,胡编乱造一气。
四海一直对他说:“不要急,慢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