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这一路行得快,待他快出了江南地界,日头也不过将将入秋,叶只徐徐落了几片,花看得见凋前的残红,秋风一起,鲈鱼便快速变得肥美,行至江宁之时,已然肉质肥嫩,此时全天下不知有多少老饕都要在此时动身往着松江府赶去,想着要大啖一尾秀野桥下的鲈鱼。
天底下唯有秀野桥下的鲈鱼是四鳃的,而这四鳃的鲈鱼肉质最为鲜美,叫人回味无穷,对于任何一个爱吃之人都是无法抵御的诱惑,但也唯有这四鳃的鲈鱼生得极慢,其余的鲈鱼都早早胖得不成样子,这鲈鱼却要等到秋末才缓缓长成,冬至前后方能品到肉质鲜甜的回味。
此刻动身,时间正好。
只可惜苏幕遮不是什么深谙吃之一道的客人,就秀野桥下的四鳃鲈鱼被他捉了好些来吃,也不过架在火上随便烤了烤,还因为忘了去苦胆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印象。
秀野桥下的鲈鱼,真是前所未有的难吃。
过了长江,复行数日,转眼天就冷了起来,北方的叶子落得精光,一根根光秃秃的树枝孤兀的往天上伸,把天空分成黑白交错的几片,树枝间一团团鸟儿留下的巢空空如也,不过运气好的话,也能偶尔摸出几个被父母遗弃的鸟蛋。
煮来吃极好。
苏幕遮本打算接着往北方走,走到北方第一场雪落下,再回大漠看看,只是在过江之时,他接了一桩生意,打乱了自己的计划。
那是一艘去往北方的客船,风急浪大,颠簸不定,晃晃悠悠行了一天,这种天气坐船的人不多,只有一些有急事的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裹着厚棉袄瑟瑟发抖。
苏幕遮坐在桅杆上,手里拎着个酒壶,这是他今天喝的第三壶酒,也是他身上的最后一壶酒,五日前他身上已分文不剩,喝完了这一壶,很长一段日子里他可能都要没有酒喝了。
他并不在意此刻的天气,却更在意自己手中将尽的酒壶,明明已是尽可能俭省着喝,却仍这般快的不见了踪影。
倘若情也能同酒一般,尚未察觉便已然消失,该有多好。
“要喝酒吗”一个女人踩着桅杆坐在了他的身边,这条船上,只他二人独身而行,没有旅伴相随。
那女人生得美,却不是极美,眉眼不够明艳,嵌着冷硬倔强,少了几分娇柔,她的美太冷,不够颠倒众生,但她又是美的,一眼望去,是惊艳,十年二十年望去,仍是惊艳,那一身气质似雪如霜,柔弱楚楚,浅淡动人。
女人手里拿了几个酒坛,里面的酒水晃荡,称不上好酒,却也比苏幕遮手中的劣质酒好了不少。
“我可没钱。”苏幕遮把手中酒壶里的最后几滴酒倒进嘴里,他虽嗜酒,却并不沉迷,他所贪恋的,只是烈酒入喉带来的温暖。
“我请你喝,管你有没有钱。”女人把酒丢给他,自己拍开一坛,和容貌不同的豪气泼辣,“也就想找个人陪我喝酒而已。”
苏幕遮笑起来:“不如这样,你请我喝酒,我帮你杀个人,也算钱货两清”
女人一怔,突地大笑:“你还真是……不过我倒没什么想杀的人,真要说起来,也就那么一个人,让我舍不得他死,却又忍不住让他不好过。”
“你的情人”苏幕遮挑眉问道。
“与其说是情人,还不如说是冤家。”女人回答道,“让他死了我不甘心,看他过得好我更不甘心。”
“你喝醉了。”苏幕遮淡淡说道,女人身上飘着酒气,许是在坐在他身边之前就已经喝了不少,若非如此,她又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也许吧。”女人晃着酒坛,低低笑着,“这人啊,一喝酒,话就忍不住多了,平时说不出的话啊,也就都说出来了…….”
“但是喝醉了,烦心事也就忘了…….”苏幕遮说道,“想起他来,也就不痛了……”
“哈哈,你也醉了啊…….”女人拍拍苏幕遮,“酒醉了,想起谁来,都是不会痛的。”
“但是醉倒了底,梦到他,反倒会痛彻心扉。”苏幕遮叹气,“这世间若情字如酒,喝过就忘,该有多好。”
“倘若情字当真如酒…….”女人道,“那人就会像最美的酒,喝过之后,叫你魂牵梦萦,夙夜难寐……”她神情恍惚半晌,轻轻叹息,“就像赤手握住蔷薇花,花那么美,花刺有那么疼,你舍不得放开,又疼得不知所措…….”
“但是却甘之如饴。”沉默半晌,她缓缓补上一句,又拍开一坛酒,女人手指细腻修长,像她的脸庞一样美好的毫无瑕疵。
“你是个醉鬼,我也是个醉鬼,我们两个醉鬼却偏要在这里讨论聪明人都讨论不清楚的事情,倒还真是可笑。”苏幕遮大笑,一坛酒已然喝掉一半。
“有的时候,醉鬼可是这世间最聪明的人!”女人昂然道,“我醒着的时候,一想起戚少商这三个字就要头疼,恨得咬牙切齿,但是现在喝醉了,反而想起来他几分好,又要来挂念着他。”
“但是酒醉的人,还是会做些赔本生意的,也算不上什么聪明。”苏幕遮纵身而下,落尽滚滚波涛之中,女人一惊,酒也醒了三分,探身看去,但见波涛之间一个白影,几乎同那翻涌的泡沫融为一体,踏着江河间的落叶残枝,几个翻腾落在岸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