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沈汶,这府中最沉得住气的,倒是沈卓。他没跟着沈毅他们出去混,天天总去观弈阁下棋。
自从那次见到四皇子后,他后来再去,就经常见到四皇子。四皇子总安静地守着一个角落,看别人下棋或者和别人下棋。
张允铭上次被四皇子打败后,再见到四皇子常去主动约他下一盘,让他郁闷的是他竟然没下赢一次。
沈卓见状,手痒得很,有一天终于没忍住,去找四皇子下棋了――反正现在四皇子已经回宫,那件接骨的事已经过去了。
两个人下了一整个下午,沈卓三局三输,看天色渐晚,才不甘心地告辞。他走后,包官人过来给四皇子倒茶,笑着说:“这位沈三公子倒是与我很像。”
四皇子一笑说:“那你怎么不去找他下棋”
包官人有些不爽地说:“他们都不愿意与我下,可想当初,季国手都与我下了一盘!”他看看四皇子,堆起笑容:“这位蒋公子,我们……”
四皇子站起来说:“我也得回去了。”
包官人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垂头丧气地端起茶盘走了。
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走出观弈阁,上了马车回宫,正被往这边走的张允铭看到。
过去,张允铭每次见到四皇子时,四皇子都是坐在椅子上,张允铭也没太注意躲在四皇子身后的丁内侍。今天远远地看见与他经常下棋的蒋公子竟然是个瘸子,张允铭心里一沉。
他也不去观弈阁了,调转马头就往回走,再仔细回想四皇子身边仆人的样子,才意识到那是个太监!他就明白了:宫里的四皇子是个瘸子,他的母亲是蒋淑妃,他出来自称蒋公子是用了母姓!一时气得咬牙,心中大骂沈卓,忙策马回府,把自己可能无意中结交了四皇子的事告诉了父亲。
平远侯手里转着两个大玉球,微偏着头,听了张允铭的陈述后,笑了一下,说道:“沈侯那小兔崽子才几岁就敢这么蒙你”
张允铭切齿:“他……肯定以前见过四皇子,为了转移注意力,就把我推了出去!可恨我看那个少年性情温和,举止文雅,以为是个文官的子弟,还给了他我画的扇子……”
平远侯沉思地说:“那不是问题,你该问的是,为何沈侯那个小崽子把你推了出去那时是什么时候”
张允铭皱眉:“该是五月底吧。”
平远侯手里的玉球停了一下,接着急促地转起来。他低声地自语:“五月,发生了什么事”
张允铭说:“听说四皇子病在秦全的医馆,差点死了,后来不吃秦全的药了,五月底才回的宫。”
平远侯眉头皱着,问道:“那时,四皇子被接回宫里了吗”
张允铭摇头,也放低了声音说:“该是,那以后……”
平远侯缓缓地点头,“那小崽子想让你跟四皇子在那时下棋……”
张允铭磨着牙说:“别人就只会注意到我,而不会注意到他和四皇子认识!”
平远侯哼哼笑:“那个兔崽子!比他爹贼得多!”
他皱眉想了半晌,敛了笑容,严肃地对张允铭低声说:“四皇子在外面的那几个月,肯定与镇北侯府有关!所以那个小崽子才把你推了出去!让你代替他去惹人注目。这么做,能蒙过别人,可我们一旦察觉,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事必然极其危险,你千万不能和他公开说什么。”
张允铭气得握拳:“我得找机会揍他一顿!”
平远侯笑:“那都可以,可是这件事,一定要装作没有察觉!”
张允铭点头,又问道:“那我还像以往那样与四皇子下棋吗”
平远侯思衬着点头道:“下吧,就如以前一样。四皇子身有残疾,该不是太子忌讳的人。只是,你最好要赢了他才好。”
张允铭点头说:“我明白,那样显得我不是在巴结他。”
于是,这以后,张允铭还是时不常地去观弈阁与四皇子下棋,努力想赢一把,可惜怎么也没赢一局。有时眼看就要成了,心中才有些喜悦,就被四皇子打到了谷底。他看着四皇子少年人温和无害的眼神,怀疑四皇子是故意的。
太子知道镇北侯的孩子们与三皇子大模大样地去狩猎,镇北侯三公子和平远侯的大公子常常与四皇子下棋,还只输不赢时,咬着牙冷冷地说:“他们一个个的,都过得很舒服呀!镇北侯府与两个皇子交厚,就与本宫不和!这还用多说吗!”
太子这么强硬地表达不满,大家都多少明白太子的心思,有人小心地问:“那,四皇子比较容易……”
太子不快地道:“他是个残废!能干什么!别拣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么明确地说出来,幕僚们就必须要有些反应。
安静了一会儿后,一个幕僚低声说道:“若是他们喜欢在外狩猎,何不假托盗匪……”
另一人马上道:“不妥。与他们同行的镇北侯府卫队有百人之多,以一当十者众!在郊外遇上,上千人也不见得能挡得住他们。”
又一个幕僚说:“既然担心卫队,就该想法让卫队不在他们身边。”
众人想了会儿,一个人压低声音:“三皇子和镇北侯的儿女不都喜欢狩猎吗今年来不及准备了,可太子何不请求皇上,在明年举行冬狩,届时,皇子、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之子,都会来参加……”他眼含深意地看太子。
太子思索片刻,终于有了一丝微笑。
一个人补充道:“若是为了保险,太子可举行一次晚宴。权贵人家就是再嚣张,也不可能带着护卫入席!各府卫队要留在宴席之外守卫,宴席上,就只有主人和贴身仆人而已……”
太子点头:“如此盛会,怎么能不邀请京城贵女”
大家互递眼色:太子这是还没有忘了镇北侯府的那个二小姐吧他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就偏要一个孩子的命呢
他们不知道在太子心里,沈汶早已经是个死人了,只是要找个机会把这个决定实施出来而已。
年关将近,侯府还如去年般混乱。
去年因为杨氏卧床,老夫人带着苏婉娘料理了过年的事宜。今年本来是指望着柳氏会接过来,可是柳氏怀孕,肚子已经显怀,杨氏不让她过于劳累。而杨氏的小儿子才六个月大,也不可能全心管事。结果又是老夫人带了苏婉娘和钱安侔旃年的种种。虽然有了去年的一些经验,可因为沈毅成婚,多了一层要联络的关系,也没轻松多少。
过了年后,到了元宵节,杨氏说过去的这两个元宵节沈汶都惹出事儿来,一次在长乐侯府,一次在灯市上,所以今年别人都可以出去,只有沈汶不能出去!
沈汶表现幽怨之余,求沈湘带着苏婉娘出去,说她连日辛苦,该去散散心。沈湘对苏婉娘一向友好,自然答应了。
其实沈汶就想让苏婉娘去观弈阁看看季文昭来了没有,他说二月二在观弈阁解去年的生死劫,现在如果到了京城,观弈阁应该有了动静。
沈汶被圈在家中,没事干,晚餐后就留在了正厅里陪老夫人。她自从上次进宫假死把老夫人惊个半死后,就经常去找老夫人撒撒娇,给老夫人用意识力点点心脉上的穴位,唯恐老夫人因那次刺激落下个什么毛病来。
沈汶坐在老夫人身边,哼哼唧唧地说了几句好话,听老夫人唠叨了些她年轻时的事,杨氏就抱着壮壮实实的沈强来了。对老夫人说:“娘,都洗了喂了,可他折腾着不睡觉,您帮着哄哄。”话语里很有些居高临下。
老夫人一见沈强,就高兴地把他接过来,抱到怀里,对着沈强叫着:“我的心肝儿呀,宝贝呀,不见祖母不睡觉,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没注意到杨氏的态度。
杨氏撇嘴,对沈汶说:“你也别待得太晚,早点睡。”
沈汶连连点头:“好,娘放心。我等姐姐她们回来就睡。”
杨氏皱眉:“那能早吗”
沈汶马上扭着身子撒娇:“娘,我都没能出府呀……”
杨氏叹气,走了。
老夫人把沈强放在自己的大腿上,沈强已经七个来月了,坐得稳稳的。老夫人唱着:“上高山呀……下长坡呀……过大河呀……坐马车呀……”一会儿颠来颠去,一会左右晃悠。
沈强高兴得嘎嘎笑,口水长流。老夫人停下,拿了手帕给沈强擦嘴,嘴里说:“流口水的宝贝,聪明呀,健康呀,爱也爱不够呀……”擦完了,对着沈强微黑的脸蛋,狠狠地亲了几口。沈强又咯咯笑,再次流口水,还把小拳头放到嘴里咬。
老夫人见状,让人递过来一个货郎鼓,对着沈强扑棱扑棱地转手柄,沈强把拳头从嘴里拿出来,去抓货郎鼓。老夫人让他抓了几下才抓到,又笑着给他擦口水,说着:“强儿真聪明啊!看看,把祖母手里的鼓都拿走了……”
老夫人像是把沈汶忘了,完全沉浸在与沈强的互动之中。沈汶面带笑容,努力压制自己想打哈欠的冲动――逗一个孩子很好玩,但是只几分钟好不好老夫人怎么能这么与沈强玩上半个时辰还兴致勃勃的
终于,沈强放开货郎鼓,开始用双手使劲抓耳朵,老夫人紧抱着他起身:“哦,哦,宝贝要睡了!快点,把被子拿来,我给他包好……”老夫人用小棉被将沈强从头到脚裹了,亲自抱着他往屋外走。沈汶忙去取了披风给老夫人披上,怕天黑难走,自己也穿了外衣,在一边扶着老夫人。
到了杨氏的卧房,老夫人把沈强轻轻地放在床上,沈强的眼睛勉强又开了一下,可接着就闭上了,老夫人笑着看了沈强一会儿,见他睡实了,把他身上的被子盖好,才起身,叮嘱了屋里的乳母几句,离开了。
沈汶扶着老夫人回后院休息,路上,老夫人叹息道:“咱们府里好不容易又有小孩子了。强儿长得多大!比你皮实多了!当初你小的时候,可听话了。不声不响的,像只猫一样……”
沈汶很怀疑老夫人是把小孩当宠物养了,以此来代替她送走的那只狗。
老夫人还念叨着:“看着强儿的样子,我心里怎么就这么喜欢呢我老啦,不知道能看他几年……”
沈汶心里一酸,忙笑着说:“祖母说什么呀,您肯定能看着四弟长大,成了个大将军的。”
老夫人呵呵笑:“那敢情好啊……”
四皇子自从苏婉娘的母亲过世,苏婉娘原来母亲住的房子退了,四皇子就失去了在路上等着看苏婉娘的机会。
一连几个月,四皇子都没见到苏婉娘,到了元宵灯会,四皇子总算有了一线希望。
天刚擦黑,四皇子就让丁内侍驾着车到了灯市外。这半年,在宫里的夜里,四皇子悄悄地练习走路,终于能像常人般行走,可到了外面还得瘸着腿走来走去。像往常一样,四皇子扶着丁内侍的手臂,拐着腿走到了一处进入灯市的关键所在,然后就站在阴影里,看着挂满了灯笼的街道。
后世将元宵节称为中国的情人节,因为在这一天,平时笑不露齿、足不出户、行不动裙的“三不”少女都能出门来在街上自在行走欢笑,对于少年们来说,这是一个多么快乐的一个夜晚。
四皇子面带惆怅地看着那些少男少女们。他什么时候能步履正常地和苏婉娘一同在街上这么漫步,两个人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轮流着脸红,去给对方买个吃的,为对方猜个谜语什么的……
他等了好久,终于看到了几个护卫引领着沈毅等人走过来。在队末尾,苏婉娘与春绿一起走在沈湘身边,三个人说笑着。
沈湘一如以往地穿着短装,但她毕竟是侯府的大小姐,短装也是很讲究,暗红色的缎子面,袖口领边都是绣花。相比下,苏婉娘和春绿一样,都是一身暗绿的棉服,没有什么绣花,式样简单,根本配不上苏婉娘那绝世容颜,虽然苏婉娘把刘海都快梳到鼻子尖儿了,两颊边又各一大绺头发,整个脸也就露出了个下巴。
四皇子只觉得心头抽搐,不由得微蹙眉头。他不眨眼地看着他们走过,而后好久也没有动。
远远地,四皇子见苏婉娘指了下观弈阁的方向,沈湘点头,说了什么,沈毅就带着大家往那边去了。四皇子一喜,这才从暗影里走出来,也往观弈阁走去。
观弈阁外张贴着大张的告示,说二月二,季国手会如期来解去年得到的“生死劫”棋局。包官人楼中来回往来,招呼着来的客人。
侯府的队伍到了观弈阁前面,沈卓头一个进去,还拉着沈毅和沈坚,可苏婉娘却不想进去了。
以往苏婉娘到这里来见季文昭,都是一个人来。今天却是同侯府的人来,会让包官人看出自己是镇北侯府的人不说,说不定包官人还会向她打招呼,当着侯府的护卫,难免让人生疑她是何时认识了包官人的。
苏婉娘本来就是对沈湘说要过来买些下棋的书,因为沈汶在学着下棋,府里的书都太难了。现在就指着观弈阁旁边的书摊说:“那边是卖书的,我就不进去了。”
沈湘说道:“你若是买好了,就进来找我们。”自己带着春绿进了观弈阁。
苏婉娘一个人走到了观弈阁大门旁的书摊边,借着高悬的灯笼开始翻看书卷,四皇子见了在心中连声感谢皇天后土,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运气能这么好。
他不敢走得太快以免引起人们的注意,但是抓着丁内侍的手用了大力气。
四皇子走到苏婉娘身后,可不敢打招呼,怕有人看出他认识苏婉娘,就想假装跌倒在苏婉娘身边。但又想起上次苏婉娘踢他的那一脚,不敢碰到苏婉娘,只能踉跄了一下,像是绊到了什么,扑到了苏婉娘三尺外的书摊上,勉强站稳。
苏婉娘吓一跳,忙侧脸看,四皇子在丁内侍的搀扶下直了身体,深觉自己没有风度,涨红了脸,对苏婉娘行礼,小声说:“得罪了。”
苏婉娘马上还礼道:“这位公子有礼。”显得很郑重,四皇子露出失望的神色,苏婉娘的一只眼睛俏皮地半眨了一下,表示她明白四皇子的做作。
四皇子只觉得吹到面颊上的寒冷微风,霎时变得清凉怡人。苏婉娘被头发遮了大半的脸庞在灯笼下都绽放出了惊人的美丽,他简直不敢直面,忙低头看书摊上的书,小声问:“姑娘在看什么书”
苏婉娘也低下头,小声回答:“只想看看有关下棋的书。”
果然!她的主人是会下棋的!四皇子为自己的猜测正确感到欣慰的同时,又隐约觉得担忧:她的主人如果不是二小姐,不会是个男的吧
他拿起一本书来,让苏婉娘看到了封面,悄声道:“这本书是前朝高手对局的棋谱,我读过,很有意思。”
两个人仿佛是各自在看书,苏婉娘不敢公开交谈,也不转头地说:“我想要不那么难的。”
四皇子放下手里的书,伸手拿了不远处的一本,说道:“这本《博弈浅谈》写得就如其名,易懂,讲的是基本战略。”
苏婉娘瞟了一眼,有些抱歉地说:“最好有一本教人怎么下棋的,从一开始谁先出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