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着痛,慢慢屈从,脸上竟还浮现了柔和的笑意,就在两名衙差卸下防备之时,她趁着他们醉意未褪,将她为自己备好的砒霜下在他们的酒里,哄他们饮下。
当年所遭受的剧痛与折辱一如堕入深渊炼狱,不过是凭着一丝一家团聚为父昭雪的希望才活了下来。
没想到
没想到真正害她的,竟是她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家人
天渐渐黯了,王府的府卫点起火把。
程昶借着烈烈火光,看着方芙兰。
她安静地立在原地,太静了,似乎连呼吸都要没有了。
程昶道“至于他二人为何会有妻儿,这也不难理解,他们运气不好,逃出金陵没几天,就被刑部的人捉了回去。”
“但他二人有些小聪明,在流放的路上,大概几个月后吧,得知你嫁给了宣威将军,成了忠勇侯府的人,便又想了一个计策。”
刑部派去拿人的衙差对方芙兰做了那样的事,说到底是失职失察,若当真问罪,上头连带着刑部的郎中与侍郎都是要被问罪的。
若这事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倒也罢了,偏生有两个知情的方释方釉。
那时候的忠勇侯府尚未败落,云洛作为宣威将军,较之忠勇侯云舒广,更是青出于蓝。
刑部的人敢往被抄家的方府踩上一脚,却不敢得罪忠勇侯府。
方释方釉于是拿着刑部的这个把柄,威胁沿途护送他们去往流放之地的官员,说倘刑部不为他们安排好一条出路,他们就要把方芙兰被凌辱的事闹去金陵,闹到宣威将军与忠勇侯跟前,让刑部的人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此事传到了刑部员外郎耳里,连着数日如坐针毡,终于动用私权,先将方释方釉发配去别处,然后用两个死囚换下他二人,又为他们重新安排了新的户籍与身份。
方释方釉于是便顶着这副新壳儿,在别处另起炉灶,娶妻生子。
而他们的妻儿,恐怕直到今日,都不知道他们原本姓方,原本是朝廷的钦犯。
程昶问“所以,知道了这一切,你还想保他们吗”
方芙兰无声苦笑了一下。
难怪了。
难怪此次回金陵,他们并不与小娘与留叔同路回来。
难怪他们对她会那样毕恭毕敬。
不过是心中有愧罢了。
方芙兰慢慢别过脸,想问质问方释方釉,可话还未出口,便涩然地梗在了嗓子眼,不知是否因为心中愤懑,竟原地晃了晃。
秦小娘连忙上来将她扶住,轻声唤道“芙兰”
方芙兰哑声问“这些事,小娘也是知道的吗”
秦小娘犹豫一下,微点了点头,忙又说“但我也是来了金陵才知,芙兰,当年那个情形,释儿釉儿他们,实在也是情非得已。”
“是啊阿姐,我与二哥”方釉见秦小娘为他们说话,连忙上前来跟方芙兰求情。
然而不等他说完,方芙兰推开秦小娘,抬手一掌掴在方釉脸上“不要叫我阿姐我不是你们的阿姐”
方芙兰这一掌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方釉脸上指痕毕现,火辣辣得疼。
然而他只能生生受下,他们是作了孽的,陵王要杀他们,这位三公子,煞星一样,恐怕也不会顾惜他们的命,这世上,若说谁还能救他们,也只有方芙兰了。
方釉从来没什么骨气,想到此,绝望一点一滴渗入心肺,他的眼泪一下子便涌出来来了。
他跪下来,想了想,又回身拉着他的二哥方释一并向方芙兰跪下,一声叠着一声地恳求道“阿姐,我们不是东西,当真不是东西,但是打断骨头连着筋,我们到底是血浓于水的亲姐弟啊”
守在一旁的武卫也看向方芙兰,向她请示“少夫人”
然而方芙兰岂是一般女子
她眼下太乱了,太恨了,恨不能将方释方釉千刀万剐,但她懂得顾大局,方家的因果情仇,她回去以后自可以关起门来自行解决,但三公子何等人也他到这里来,绝不是为了看她难堪的,他要对付的是陵王,是他们所有人,所以,无论怎么做,决不能便宜了程昶。
她虽不明白程昶把方释方釉带走究竟想做什么,但她知道,眼下她一定要保住方释方釉,直到陵王回来。
程昶见方芙兰的眸色浮浮沉沉,早已料到她的心思。
他看宿台一眼,王府的府卫便纷纷拔刀,在陵王的武卫反应过来前,已破入阵中,将刀架在了方释方釉,以及秦小娘等人的脖子上。
程昶悠悠道“原本还想让你在这些人里选几个留下,眼下看来,少夫人没得选了。”
方芙兰环目四顾,她沉默良久,说道“三公子不会动手的。”
“为什么不会动手”程昶道,“你是料定我菩萨心肠还是想要让你的人不顾一切与我的府卫拼一场,杀至陵王回来当年害你的,不过方释方釉两人罢了,但是刀剑无眼,当真拼杀起来,方府其他人的命,留不留得住就另当别论了。”
程昶定定地看着方芙兰,忽地一笑“陵王没跟你提过吗柴屏怎么死的程旭怎么进宫的少夫人还以为我不会动手吗”
他说着,将笑容一收,吩咐“带走”
程昶以方家人的性命做胁迫,带走的是方家人。
没有方芙兰的命令,陵王的武卫不敢随意拦阻
且他们也辨不清程昶带走两个陵王早就想杀的人目的为何。
程昶看向方芙兰身边的武卫。
这个人是陵王的人,他认得。
程昶对这武卫道“等陵王回来,他若疑我为何要将方释方釉带走,你便帮我问他,他了解他这个刚回宫的五弟吗”
“程旭明明不想要皇位,他千辛万苦回到金陵,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告诉陵王,过几日,他的五弟在明隐寺认祖归宗,本王等着他。”
天已全黯了,幽微的夜色将程昶一双眸子称得清凉如洗,他的神色淡淡的,一如他的手腕,利落,狠绝,又干净。
方芙兰终于明白了。
他不怕伤人,他三生三死早已受够,甚至不怕亲手沾上鲜血,他一早便可以用雷霆手段将方释方釉带走,多留片刻,不是顾惜谁的命,不过是为了将当年的片许真相告诉她。
心中这个念头一起,不知怎么,方芙兰心头涌上一阵骇意,她怔怔地问“你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
程昶垂眸看向她“按说以你的遭遇,我应该同情你。”
“但你的不幸不是我施加的,与我没有半点关系,你却助他人害我,凭什么凭你身世比常人凄惨些么”
“本王不屑于跟一个女子计较太多。把这一切告诉你,没什么,回敬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助纣为虐,忘恩负义而已。何况”
他顿了顿,朝方芙兰逼近一步“本王所说的,只是冰山一角。你一直认为方远山是蒙受了不白之冤,难道不好奇他当年被问斩的真相吗”
方芙兰听了这话,怔忪地睁大眼。
程昶笑了笑“想知道想知道便留在这里,等陵王回来。”
“让他亲口把当年的实情告诉你。”
“且看看你这半生,究竟是怎样一场荒唐的笑话。”
程昶说完这话,不再逗留。
他负手转身,嘴角噙着一抹幽淡的笑,迤然往自己的马车走去,徒留身后的女子失神地跌坐在地。
绝色的容颜一刹那便失了光。
狠狠坠落深渊的感觉是什么
若一次不够,两次呢,三次呢
慢慢品尝这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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