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太太牢牢地盯了她半晌,才放下茶盏,缓缓道“今日喊你来,所为何事,想必你自己心里也有些清楚”
“我不清楚。”
少女直接打断,屈膝行了一礼,垂着眼眸,嗓音平静,“还请祖母明示。”
整个厅堂都寂静了许久。
似是都没想到她竟然敢摆出这样的态度。
老半晌,还是一旁的祝宜嘉嗤笑一声,语气嘲讽“事情都到这地步了,你也不必再强撑着与我们推诿演戏了。这桩婚事让给了你,也算是了了二伯娘多年的心愿”
“了了我娘的什么心愿”
少女抬起眼眸,静静地凝视着她,漆黑的眼眸幽深难测,“又是什么婚事要让给我,三姐姐,你说清楚。”
“祝宜臻你”
“住嘴。”
老太太低呵一声,皱着眉,满是沟壑的脸上是毫不留情面的严厉和警告。
嘉姐儿的性子一贯骄纵,祝老太太心底自是清楚的。
若是往常也就算了,可今日还有祭酒家的当家夫人和公子在,决不能让她这样丢祝家的颜面。
祝宜嘉不忿地瞪了祝宜臻一眼,但到底是没再说什么了。
“宜臻,前些日子你意外落水,是辰哥儿出手相救,才让你免遭大难。如今蒲夫人和辰哥儿都在,你怎么连句谢也没有”
开口的是祝大太太,嘴里说着责怪的话,面上却是笑着的,语气温和,仿佛真的只是在与她说笑而已。
宜臻的视线微微一偏,落在蒲夫人谭氏身上。
蒲夫人是他们府里三太太的嫡姐,祝宜嘉的姨母,因保养得宜,哪怕如今已经四十有六,看上去却和比她小了十岁的三太太差不多年纪。
此刻她坐在八仙椅上,姿态优雅,面色平静,望向祝宜臻的眼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审视。
而在她手边上的蒲辰,大概是已经平复好情绪,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冲宜臻一点头,一副“虽然我救了你但你很不必对我太过感谢”的淡然模样。
祝大太太还在继续说着“只是你虽福大命大,这桩子事却已经在外头闹得沸沸扬扬,再压不下去了。老太太为了你的事儿,几宿几宿地睡不着,又与蒲夫人连夜商量了,这才定下了这么个不是法子的法子。”
“前几日你还病着,我也就没急着寻你,免得你在病里也不安生,落下什么后遗症来。”
首座上的祝老太太终于开口了,缓缓道“今日你身子既已经大好了,这桩婚事,就早些定下来,免得外头话越传越难听,因你一个,整个祝府未出阁的姑娘都被连累了,那才是大灾大难。”
宜臻垂下眼眸,睫毛在眼睑下划开一道沉默的阴影。
她的手藏在衣袖里,握成拳,指甲陷入掌心,越发明显的疼痛感,反而让她愈加清醒起来。
“你三姐把这桩婚事让给了你,是她顾念姐妹情,也是为了祝家和蒲家的体面,你心里要明白她的好,日后若是”
“我竟不知道了。”
又是忽然打断祝老太太的话。
一片寂静中,少女抬起头,弯了弯唇,嗓音极温柔“我要明白她的什么好”
“宜臻”
“是她推我落水,眼瞧着我在湖里挣扎却见死不救,还是她不想嫁蒲辰,就把歪心思动到自己亲姐妹身上,拿我出来替她顶锅,还是她和二姐姐联合起来算计我,变本加厉,毁我声名,把我推入虎狼坑”
她静静地凝视着座上的祝老太太,“祖母,你说我要明白三姐姐的好,值的是哪一件”
“你说什么呢”
祝宜嘉再顾不得老太太的警告了,也不知道是为了掩饰心底的心虚,还是真的问心无愧,厉声喝道“祝宜臻,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落得水,把罪名推到我头上来做什么我何时算计你了我肯把这桩婚事让给你保全你的名声,已经是看在姐妹情的份上了”
“你把这桩婚事让给我,卫珩怎么办”
宜臻偏过头,“这是祖父订下的婚事,我毁了声名不要紧,不能让祖父在天之灵,还背了忘恩负义的罪名。三姐姐,你把你的婚事让给了我,卫家那边,你替我去嫁吗”
祝宜嘉一窒。
“还是说,你只想嫁给太子,不论是做妾做通房,与亲姊妹共侍一夫,都无所谓”
这下子,连祝亭霜也坐不住了。
站起身来,冷冷地盯着她“五妹妹,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些什么太子也是你可以妄加非议的”
“我说三姐姐想嫁给太子,又不是说太子想娶三姐姐。”
少女的语调漫不经心的,“不然,你让三姐姐发誓,说自己这辈子这辈子嫁鸡嫁狗,也绝不会坐上小轿被抬进太子府,你看她敢不敢”
“祝宜臻,明明是你惹出来的事,凭什么要我发这种无根无据的誓你有本事,你就拿出证据来”
“好了”
上方传来祝老太太重重的责令声。
她望着祝宜臻,眼睛里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最终也只是轻叹一声“臻姐儿,你说的这些,若是没证据,那就是在借着脾气,往你姐妹身上泼脏水。今日我念在你年纪轻不懂事儿,身子又未好全的份上,不与你追究,但你日后要是再这样瞎胡闹乱说话,我就要动家法了。”
宜臻轻嗤了一声。
“你竟是什么态度我告诉你,这桩婚事,换给你是你的福气。辰哥儿这般人物,哪里不比你前头的那个卫珩好臻姐儿,你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这便宜爱给谁给谁,左右我是不会要的。”
少女依旧彻底冷了面,语气冷漠,“这桩婚事,究竟是怎么算计来的,你们自己心里清楚的很,府里的事,究竟为何会传到外头去,你们自己也清楚。”
“”
“祖母,这婚事我不会应,我父母兄弟也不会应,我大姐姐更不会应。三姐姐既然不想嫁,就干脆把婚事退了,这样千方百计地赖到我头上来,说再多也只是白费功夫。”
祝宜嘉一下跳起来“祝宜臻你究竟”
“祝五姑娘,你究竟知不知道外头已经把话传成了什么样子”
说话的是方才一直没开口的蒲夫人,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我们辰哥儿是男子,左右不过被人说几句。可你不同,你一个姑娘家,清清白白的名声毁了,日后就再难说亲事。”
她放下杯盏,笑了一笑“莫说旁的,便是你方才提到的卫家公子,未婚妻传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凡男子气概重些,也未必肯应之前的婚约了。”
说了这么多。
只有这句话,真真正正地戳到了宜臻的伤口上。
一下又一下,精准又狠厉,瞬间就是鲜血淋漓。
“那我就吊死在这横梁上证清白。”
少女弯弯唇,视线一点点扫过厅堂内的所有人,语带嘲讽,一字一句说的清楚“或是剃了发去庙里做尼姑,或是在家建个佛堂青灯古佛,终身不嫁。祝家的名誉,我祝宜臻绝不会连累到半丝儿,但若是要让我顺了那些人面兽心之人的意,绝无可能。”
“臻姐儿,你今日究竟是得了什么失心疯阴阳怪气的,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我对鬼为何要说人话”
宜臻摘下发髻上的钗子,手起钗落,直接在手腕上划出一道血口。
那动作果决又利落,血口又深又长,吓人的很,在这寂静无声的厅堂,甚至都能听见银钗刮过血肉的声音,一下把所有人都骇住了。
“我祝宜臻,幼时早就在鬼门关走过一回了,我不怕死。”
她任由血珠子连成线,从腕间滚落下来,染红了衣衫和地面,嗓音柔和又轻缓,“倘若卫家真来退婚,也不用外头传,我拿根绳子自缢在屋门口,以死证清白,绝不污了祝府一个指甲盖儿的声名”
“祖母,这换亲的主意,您还是再好好想想罢,宜臻先告退了。”
整个上房的厅堂,静的如同一潭死水。
连丫鬟们战战兢兢的呼吸声都听得极清晰。
直到少女走出去好远,纤弱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祝老太太才回过神来,扶着椅子把手,心里又是惊怒又是恐惧,老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她是真的没料到,素日里脾气最好,连话都从不大声说一句的五丫头,今日连句周旋推诿都没有,一上来就是这般烈性子,破罐子破摔的让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此刻地上还有方才留下的血迹,映衬着青灰的砖石,刺目又骇人。
难不成这事儿,真是如五丫头所说,是二丫头和三丫头算计出来的
三丫头对太子一时之间,祝老太太只觉得脑仁儿更疼了。
偌大一个祝府,自从老太爷去了后,就再难管了。
再难管了
宜臻提着一只血流不断的手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一下就把红黛她们给吓到了。
“姑娘,你这是怎么了她们拿你怎么了思绿,快去拿药和布条来,这是有多狠的心啊,怎么就下得了这样的手”
宜臻任由她们清洗撒药包扎,面色苍白,额间还有疼出来的冷汗,但一句痛也没喊。
直到伤口都处理好了,她沉默片刻,才小声问“金掌柜那边,有消息传来吗”
“轩雅居那头倒是没消息来。”
红黛把金疮药和布条都一一放好,回道,“但今日外头来了一人,说是卫公子派他来的,有话要与您说。”
宜臻有些怀疑“从京城到江南,往返再快也要小半旬,如今信怕是才到越州,怎的这么快就能派人来”
“我也这样问了,他说卫公子如今在东昌府,他就是直接从东昌府赶来的。”
这样啊。
宜臻垂眸想了一会儿,点头道“你让他进来说话罢。”
卫珩派来的是一个年轻的小子,隔着帘帐,站在外头,毕恭毕敬“祝姑娘。”
“你是卫珩叫来的”
“是。”
“他为何不直接写了信来”
“我们公子说,如今有人正盯着他,他若是写了信来,怕中途被人截走了,一时消息传不到您这,您着急之下就抹了脖子,便干脆叫我来亲自说了。”
好。
好歹也是通了这么多年信的笔友。
看来卫珩还是了解她的。
宜臻轻轻握住手腕“那他让你说什么”
“我们公子让我与您说,他如今在东昌府有要事,一时抽不出空来。您想做什么,只管去轩雅居告诉金掌柜,或是写了信给他,他一概都配合您。”
少女顿了一下“我想做什么”
“是。我们公子说,您若想好了要怎么处置,那就怎么处置,不用管难不难做,也不用管要如何做,只告诉了他,他自会替您办到的。”
噢。
那究竟是,要不要退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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