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当世最悲壮最浩大最漫长的战争终于结束了。
庆军如蝗虫一般将残留的蛮族吞噬殆尽, 何正戚与仲文琢各领一万骑兵, 直追蛮族后方。
格斯尔已死, 而那日松并没有足以统领整个草原的威望, 这勉强聚集起来的四万蛮人也很快溃散成数个小块。
顾言蹊纵马走到穆璟身边, 道:“殿下, 此战之后,二十年内, 蛮族不会有再战之力。”
草原之上, 稍微大些的部落都已经被他们筛过一遍,这个冬天蛮族既没有粮食也没有住处,不知要死多少人。
格斯尔血脉断绝, 那日松威望不足, 为了争夺有限的资源,草原统一的局面必然会被打破,蛮族内部相互争斗, 不断消耗青壮年,更是无力对抗大庆。
“庆蛮之战终于结束了。”
穆璟沉声道。
这条如跗骨之蛆一般缠绕在大庆身躯上的毒虫,终于被他亲手除去。
可穆璟的内心却是异常平静。
他看向顾言蹊,眸中闪烁着异色:“你呢,接下来要做什么。”
“草民来此是为了救大庆,更是为了救大将军。”顾言蹊遥遥的看向远方, “既然此事已了, 自然是要回京城的。”
“你的才华, 埋没在后院之中着实可惜。”穆璟叹道。
顾言蹊笑了笑, 比起刚刚进入草原之时,他已经瘦得惊人,就连脸庞都凹陷了下去。
按理说,人瘦到这个地步,便是什么美都没有了。
可顾言蹊不同。
他消瘦,却有种异常浓烈病态的美感。
穆璟眸色暗沉。
“殿下,言蹊之前二十年来都呆在太傅府的后院,也无所谓之后会呆在哪里了。”顾言蹊的声音里带着某种漠然,“左右不过再活几个月的时间,在哪里都无所谓。”
不知为何,穆璟心中一揪,他皱着眉,伸手拉住顾言蹊的胳膊。
那袖子里空空荡荡的,胳膊细瘦的就像要断掉,穆璟小心翼翼的控制着力道,他牢牢的盯着顾言蹊的眼睛,沉声道。
“我会治好你的。”
“所以,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顾言蹊一愣。
他旋即抽出手臂,笑了笑没有答话。
穆璟还要再说,却有士卒前来禀报战况。
“殿下,被掳走的百姓中还有一百多个人活着,要如何处置”
顾言蹊顺势牵走了马头:“将他们妥善的保护起来,若有想要离开这里去往京城的,也可随我一同走”
夜色降临之前,仲文琢与何正戚终于回来了。
他们至少杀了三万蛮军,因夜间作战变数太多,才不得已回转。
清点过战果,除了穆璟的三千骑兵伤亡略多,整个庆军的伤亡还不足三千人,而歼灭的蛮族达到六万余人,可谓是一场大胜。
捷报如风一样传到了京城,数万万人齐欢呼,就连病榻上的惠哲皇帝也高兴的能从床上坐起来了。
百年来,大庆在与蛮族的对战中节节败退,就连国土都丢失不少,这一次彻底的胜利,来的如此突然,简直就像是梦中一样。
这个庞大的帝国几乎全部陷入了梦幻般的狂欢中。
恭亲王穆璟、大将军夫人顾言蹊的事迹眨眼间传遍大江南北,成为茶馆里说书先生的新宠。
两封假信、裂道奇军,冰封越城,血洗草原这一个个故事被广为传唱,顾言蹊料事如神的形象跃然而生,竟彻底压倒天下士人之名。
可在世人津津乐道这位顾公子的绝世智谋与病弱之躯之时,坊间却不知什么时候偷偷流传起他与何正戚的颜色绯闻,这绯闻不知何时,竟传进了边远的北地越城。
男子成婚在大庆朝虽并不稀奇,可像是顾言蹊与何正戚这种身份的人,却罕有人与男子结婚。
古来与男子成婚者都被视为身份低贱之人,何正戚对顾言蹊的恶劣态度也正来源于此。
因此,当这位大将军听到士兵偷偷议论的声音,不由得勃然大怒。
穆璟正在房中与顾言蹊谈着边关琐事,他们趁着这段时间战事停歇,要将周围村落伤亡一一登记,与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人相互对应,总结成册。
何正戚带着一身寒风闯了进来,他看到穆璟在此,紧抿着嘴唇行了一礼。
“不知恭王殿下在此,有失远迎,只是下官与顾言蹊还有些私事要谈,却不知殿下能否”
穆璟道:“无妨,你二人之事,我自当避嫌。”
虽已察觉自己对顾言蹊的感情,但穆璟绝不会做插手旁人婚姻的龌龊事,他心底微微叹息一声,随即起身离开。
房间里顿时只剩下这两名本应当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何正戚铁青着脸道:“顾言蹊,你好大的胆子。”
“言蹊却不知自己又做了何事。”顾言蹊蹙眉。
“何事”何正戚冷笑,“你可知道外面是如何议论我的说我是走后门的兔爷”
顾言蹊道:“我这就去解决此事。”
“你怎么解决”何正戚音调不由得提高,“全天下的人都在笑话我你难道要带着你那些兵,杀了全天下的人吗”
“你可真是自以为是”
顾言蹊的动作停下了,他呆愣愣的看着何正戚,脸上终于露出无法掩饰的失控:“你在怪我出征草原若不彻底打倒蛮族,立下功劳,恭王殿下只会被责备,日后还能当他的亲王,你却会被推出去做替罪羊”
“我是为了救你啊”
男人嘶哑悲痛的声音令何正戚心揪了起来,他张开嘴,却怎么也说不出道歉的话,反倒是脑中一热,呵斥道:“顾言蹊,别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顾言蹊的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他惨然一笑,安静的坐了回去。
“我知道了。”
仿佛浑身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他坐在那里,消瘦的身躯撑不起长衫,竟有种可怜滑稽的感觉。
他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忽的有一滴晶莹泪珠,顺着脸颊滑下。
何正戚从未见过他这种模样,他终于慌了,可慌乱之中,却脱口而出。
“大男人,哭什么哭”
“是啊,我哭什么。”顾言蹊捂着眼睛,那青紫的唇瓣却高高的勾起,露出惨然的笑来,“哈哈哈哈,何大将军你说我哭什么”
他大笑着,却比哭声更叫人难受。
而突然间,这笑声停止了。
顾言蹊一声不吭的从椅子上滑落,倒在了地上。
何正戚大惊失色,脑子轰的一下什么都不顾了,上前几步将人抱起。
“顾言蹊顾言蹊来人来人”
咚
房门被人踹开,却是一直关注着此处的穆璟。
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看了一眼顾言蹊的面色,立刻从怀中掏出药丸,喂到对方口中,又在他的胸口按压起来。
何正戚被挤到了一旁。
他有点发愣的看着地上的两个人。
某种莫名的寒冷从脚底爬上心头。
什么时候,他们如此亲密了
何正戚最终与穆璟被赶来的大夫一起轰出了房间,他愣愣的看着那紧闭的门扉,不知为何,心中竟是揪得难受,脑子里再也无法去想回到京城之后自己能得到什么样的奖赏、成就。
只有顾言蹊。
他的身体怎么样,他的心疾如何,他现在又在做什么。
每日沉沉的看着院子里那紧闭的门扉,何正戚终于意识到,自己恐怕已经将那个男人,真正放在心里。
他那绝世才华,已经超越了他的性别,深深震撼着每一个人。
而这份才华,正在为他所用,助他朝着更上方不断前进
离开越城的最后一天。
仲文琢端着空空的药碗走了出来,他转身的时候看到了何正戚,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话。
“他怎么样”
在对方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何正戚低声问道。
仲文琢顿了顿:“大将军何不自己去看呢。”
声音未落,他已走出很远,不再看何正戚一眼。
小院中重新恢复了宁静,顾言蹊房间的门扉不知何时开了个小小的缝隙,隐约露出其内的景象。
何正戚犹豫再三,终于走了进去。
房间里是浓烈的药草味,门窗紧闭着,使得这方空间格外阴郁。
顾言蹊就缩在床上厚实的被褥里,像某种可怜至极的小动物。
何正戚的心微微揪起,征战沙场多年,他以为自己早已不会为旁人心动。
可顾言蹊却告诉他,他可以。
“我来看看你。”这个糙汉子用平生最轻的语气说着,生怕吓到床上的那个人,“你感觉怎么样。”
顾言蹊睫毛颤动了一下,却并没有睁开,只是用极轻的语气道:“大将军,桌上有封信,是给你的。”
何正戚勉强一笑,他看向桌子,只见一支饱含墨汁的笔正摆在桌上,旁边是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他一把将那书信拿了起来。
“我还记得越城被围之时,你给我房间里放的那封信,真可谓鬼神之智”
他读着信件,声音却骤然停止。
“大将军为何停下了。”
何正戚抬起头,顾言蹊正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眸乌蒙蒙的,什么都看不清。
他捏着那张纸的手微微颤动。
“大将军,我还记得您拿到书信的那天,是多么愤怒。”
顾言蹊的声音虚弱而冷漠。
“我知道,那是因为那封信上的,不是您想要的东西。”
“我一向是体谅您的,您想要的,我一定给您送上。”
何正戚抿着唇,冷硬的将那书信扔了出去:“我从不想要这个”
顾言蹊轻笑,那笑声在空气中扩散,带着凉薄的冷意。
“惠哲皇帝陛下赐婚,按理说你我是不能合离的,但大将军不必担心,我已请求恭王殿下,帮助你我解除婚姻。”
他的目光落在被抛在地面的书信上,用何正戚从未听过的冷漠语气说道。
“合离书,不正是大将军您想要的吗。 ”
“我不想”何正戚牙关咬得死紧,徒然吼了出来,转瞬又收了声,用轻柔的语气道,“言蹊、不,夫人,都是为夫不好,从今往后,为夫一定好好待你”
娶了顾言蹊已是被天下人嗤笑,再被对方要求合离那是何等奇耻大辱
顾言蹊其人能力之出众当世罕见,他放弃此人岂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就算抛开前两点,他本人对这男人也有了点喜欢的心情,怎会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