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姐的丈夫和儿女陆续赶到。
玉姐和老耿一样, 年轻时候也曾混迹街头, 当过太妹,做过女霸王。后来不知为何收敛起了性情,这几十年来过得倒也平静。
她有一儿一女,都已经长大成人, 外孙也快上幼儿园了。
家人冲进病房, 和老耿抱作一团,哭的是玉姐受伤, 庆幸的是她居然在那样可怖的火势中捡回一条命,而且只是背部烧伤, 面部和四肢均无大碍。
隔壁病房也有人在声嘶力竭地嚎, 程几和齐北崧走过去看,发现是那位给陈光俊治病的医生,身边则围绕着老老少少许多医生。
那医生在圈内是个名人, 家里有矿,上亿身家,却不爱红装爱武装, 喜欢干急救。
他脾气不好、不擅合作,在公立医院呆不下去, 就自己整了个小医院偷偷摸摸地干,没想到一把大火非但将他精心收藏医疗仪器全烧了, 还折损了他一位悉心照料的患者。
仪器有价, 生命无价, 所以他嚎得比玉姐还大声。
程几好不容易等他哭完, 又等到他身边围观的同行逐渐散去,才走进病房试图安慰。
没想到医生一把拉住他“帅哥,我觉得这把火不对劲”
程几问“哪里不对劲”
“我没看到怎么起火的,只觉得火势蔓延特别快”医生想了想,本着实事求是的精神说,“当然我在诊所后侧放了些氧气罐,它们也大大助推了爆炸和火势。”
他补充“还有我背着张大姐往外逃的时候,发现防盗门推不开,多亏门背后有一把消防斧,否则连我俩都要被困死在里面”
“怎么会推不开”
“可能门锁被人焊死了。”
听医生都这么说,程几越发觉得自己的推测合理,但已经答应了齐北崧不能轻举妄动,只好按捺住心情。
他在病房里帮不上忙,便和齐北崧一起先去外边等。
他将自己缩在安全楼梯的墙角,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可不去吸,长长的烟灰积攒了许久终于自己掉落。
齐北崧担忧地望着他,观察他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
而他几乎没有表情。
经历了最初的冲动以后,他现在安静得好像一块卵石,睁着那双原本就大的眼睛,好半天才眨动一下。
忽然他问“是不是我”
齐北崧没听懂。
程几说“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我去找了毛小伟,打草惊蛇了,所以他开始报复。”
不等齐北崧答话,他又紧接着说“一定是我的缘故,是我太冲动,我不该听周经理的话去乱打听我该忍着陈光俊虽然伤重,好歹还有机会活命,是我错了,我把玉姐和医生也给害了,你也觉得是我错吗”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具烧焦的尸体就是陈光俊,因为大火从诊所燃起,陈光俊首当其冲。
齐北崧狠狠嘬了一口烟,把烟头摁在墙角灭了,双手捧着他的脸,沉声道“你要是再敢这么说,咱俩还是趁早黄了算了这他妈和你有什么关系这事儿发生在谁身上谁能忍乌龟王八蛋才忍呢你是我什么人你怎么能当王八蛋你是王八蛋那我成什么了王八老公别这么早下结论,等我找到毛小伟再说”
他将程几手中的烟夺过,说“别抽了,我一会儿叫人帮你买杯奶茶。”
程几揉着剧痛的太阳穴说“喝不下,胃里胀满的,我刚才在火灾现场看见”
“不许提”齐北崧叫道,“我胆小”
“那你估计当不成法医。”程几喃喃,“我能看,但是后来会吐。”
他倒是说什么来什么,弯腰真哇的一声吐了。
他从昨晚到现在粒米未进,胃里空空落落,吐出来的都是黄绿色的胆汁。
齐北崧心疼地帮他拍背,说你个虎逼,你怎么现在不虎了你赶紧给我吃点儿东西去可惜那帮家伙都让我派出去了,否则让他们回家给你装点儿粥
程几一阵阵地吐着,胃酸涌过食管和喉咙,烧心般痛。
突然他抓住齐北崧,伏在对方身上。
齐北崧用全身力气搂他,直说宝贝儿怎么啦我在呢
程几懊恼自己不该睡这一晚上,他要是在场就好了
他的警觉性虽说比不上过去,但总比玉姐或者医生要高,如果他在场说不定能早些发现起火,说不定有时间把陈光俊抬出来
在火场中,甚至一两秒钟就能决定某个人的生死
程几缩在他宽阔的胸膛里,抖着肩膀发狠,他或许应该嘶吼一声以表达现下的痛楚,但是嗓子堵住了,无力感、窒息感和负罪感紧紧地攫住了他。
“别恨自个儿啊,不是你的错”齐北崧将他圈在心口,“你这样我也疼。”
程几痛道“是我,一定他妈是我”
“嘘别说话。”齐北崧说,“真不是,保证不是。”
好不容易程几止吐,蹲在墙角,齐北崧从身上摸出纸巾给他擦嘴。
齐北崧说“你不要着急下结论。咱们那天都观察过毛小伟,你觉得一个用针孔摄像头偷拍别人小电影的人,或者私底下卖迷药的人,能做出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儿”
程几抓住纸巾想了片刻,知道他说得对。
从毛小伟的表现中可以推断他胆子不大,人也不够狠,语言可以作伪,但气质不会。
事后想来,就算毛小伟授意他人殴打陈光俊,打这么重也并非出自他本意,他看到陈光俊伤势照片时的那种惊恐不是伪装出来的。
齐北崧说“所以别多想,或许真是意外。”
他们远远看见老耿红肿着眼睛跑来,冲程几招手,原来是想喊他再去火灾现场认尸体。
程几挣扎着要站起,被齐北崧按住。
齐北崧大声对老耿说“他不去了你让他缓一缓你自己去”
老耿听到,说不行啊,我怕啊
齐北崧怒道“你怕他就不怕你把他当什么了”
老耿只好说行行,那你看好他。
“没事,他今天跟着我”齐北崧说。
老耿转身抹泪而去。
齐北崧对程几说“去我家吧。这儿都是家属的事,你帮不上忙,在这儿还老胡思乱想。”
程几问“如果家属知道玉姐受伤可能是因为我,他们会不会想杀了我医生要是知道他价值两三千万的医疗仪器都是因为我毁了,会不会也想弄死我”
“我先弄死你”齐北崧拉他起来,“别磨人了,你这妖精,张副院长的精神状态都比你好”
程几跟着齐北崧回了家,那个位于海湾旁的蓝色天际小区,这是他第二次迈入此豪宅的门槛,上次是夜晚,这次是天清气朗的日间。
齐北崧不许他多想,可除非他死了才不会想事儿,当天后来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呆呆坐在沙发上,看着落地窗外绝佳的海景,手臂环绕着双膝,一动不动,也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
强烈的自责感压在的心头。
到底是不是因为他是他的不谨慎导致了这一场疯狂反扑吗如果是的话,那他应该怎样弥补以死谢罪吗
就算他要死,之前也要把毛小伟铲掉,不能留此穷凶极恶之徒活在世上
老耿传来消息,说死者确认了,果然是陈光俊。
程几大叹其气,问“火灾调查什么时候启动”
老耿呜咽着说不知道,忽又压低声音“程儿,有件怪事告诉你。这边原本只有几个辅警看守火灾现场,自从发现死者是小俊以后,来了好多便衣警察,而且明显不是辖区民警,个个都横眉怒目的。我跟他们打听消息,他们光给我散烟,什么都不肯说,咱家小俊不会真惹上大事了吧”
程几说“不管惹上没惹上,他都成仙了,还提那些干嘛”
他挂了电话,见齐北崧在边上屏息静气地听,便告知“干爹说,陈光俊的死引来了好多警察。”
“为什么”齐北崧问。
程几也迷茫。
两人正说话,门铃响了。齐北崧去开门,外面站着雷境。
雷境附耳跟齐北崧说了几句,后者大惊,问“确认”
“确认。”雷境说,“你们都上当了。”
“毛小伟居然敢骗我”齐北崧脸色发青。
雷境说“半真半假吧其实他也没办法,只好急中生智了。”
程几惴惴不安地站在客厅,问“雷哥,什么消息”
“消息有。”雷境说,“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克制情绪,听我慢慢说,因为完全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程几等待他的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