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洁失踪那年不过七八岁,十年过去也还不到二十。十七八岁,正是一个女孩最好的年纪,可面前这个女人,身材肥大,皮肤蜡黄,手掌因长期做农活又粗又黑,比庄稼汉的手过之不及。
陆川看着她,无法和记忆里的女孩联系起来。
女人两眼无神,裹着狄梦值班穿的棉袄,肩膀缩成一团,坐在椅子上。
一边的长凳上坐着两个小女孩,张远低声说:“那是她的孩子。”
陆川连夜坐飞机赶回来,听了他的话,迟迟晃不过神。
杨驰和他差不多的表情,他坐在一旁,神色呆滞看着鞋尖。陶娟在隔壁的空房间由狄梦陪着,据说已经哭了几个小时。
“他们不信这是杨洁,说她和小时候长得不一样,口音也不对,亲子鉴定正在做。”
“怎么找到的”陆川情绪还算稳定,只是刚在外吹了冷风,嗓音沙沙的。
张远给他倒了杯水:“她被卖到边境的村子做童养媳,那两个女孩是她和丈夫生的。”
他忍不住蹙眉:“她丈夫今年四十六了。”
“她被拐卖后生在当地生了三胎,都是女儿,两个大的留下了,最小的出生就送人了。”
“她这次怀的是第四胎,产检的时候发现又是女孩,家里养不起死也不要。正巧滨海有户人家条件不错,女方不孕,一直想要孩子,于是托人牵线,让她来滨海生下孩子直接落户口到他们家,事后给笔钱就当是把这女孩买下来了。”
对面的审讯室里坐着一个面目凶恶的老婆子。
张远指着她:“她是杨洁的婆婆,杨洁的丈夫只有一条腿不能出远门,她怕杨洁跑了亲自压着她来滨海。杨洁被绑的时候还小不记得自己是哪里人,她也不知道杨洁以前是s省人,一辈子活在山沟里没见过世面,以为她跟在后面就没事了。”
陆川沉默了一会,问:“那我爸呢”
张远似乎难以启齿,尴尬地舔了舔嘴唇。
“我爸呢”陆川又问了一遍。
杨驰坐在旁边,闭口缄默。
“杨洁记得当年绑她的人。”张远干涩地说,“平县警方已经控制住嫌疑人了,马国强,你认得吗”
陆川没有反应,张远又说:“一个肉贩。”
张远:“马国强什么都交待了,他名义上的儿子也是拐来的,这是团伙犯罪,他只是人贩子集团底层的一条链,案子已经提交上去成立专案组了,不用担心你爸,他应该……”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
陆呈庆的案子证据显然不完善,当年之所以快速结案全是因为舆论影响和上级施压,如果不那么快结案,警方调查早晚能查到拐卖这一层,可陆呈庆招认,这事就当了了,再也没人提起。
一件错案不仅毁了陆呈庆,也耽搁了那些原本有机会被解救的女孩子。
就算此刻水落石出,有些东西是再多的补偿也找不回的,比如陆呈庆的腿,比如杨洁的一生。
陆川冰冷的目光看向杨驰,比北方冬天暴风雪的寒意更深。不等张远反应,他快步走到杨驰身边,揪着他的衣领拽起来,几个拳头毫不留情砸下当场打掉他半颗后槽牙。
杨洁尖叫,用一口没人听得懂的方言大喊着冲过来,她刚生产完身体虚弱,扑腾跪在杨驰前面用身体挡住他。
张远拦住陆川:“冷静点,陆川。”
陆川脖子上跳出一条条清晰的筋脉,像只发了疯的恶犬,推开张远抓着杨驰一拳又一拳打在他面门上。杨驰鼻骨被他打断了,嘴边咳出一滩鲜红的血,可他没有还手,怔怔地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的白炽灯。
隔壁狄梦和陶娟听见动静跑过来,看见发疯的陆川和一脸血的杨驰。
陶娟哭着从背后抱住他:“小川,别打了――”
陆川身体颤抖不已,静默了很久才缓过来。
陶娟悲恸大哭,不知是受面前场景打击,还是受良心的煎熬,眼泪沾湿了陆川的外套。
陆川没有再失控,他转过身抱着陶娟,昔日的少年长大成人,直起的脊背仿佛可以挡住寒风苦雨,她很多年没有像这样靠近他,哭得泣不成声。
陆川抚摸着她枯糙蓬松的头发,动作轻柔,如一对最平凡的母子一样。
陆川开口,嗓音低沉,说出口的话让她哭声停顿。
他眼神漠然,没有半分光彩:“你们毁了我爸一辈子,毁了我一辈子。”
“我都记得,我也会恨你一辈子。”
陶娟表情凝滞,双目圆睁,像见了鬼。
――
陆呈庆回家那天,陆奶奶在监狱外哭成了泪人。
日光明媚,陆呈庆坐在轮椅上,皮肤白得几近透明。
他许久没见外面这样刺眼的太阳了,被阳光晒得睁不开眼。
陆呈庆看见门外那挺拔的少年,陆川虽然尽力控制情绪,可眼眶还是忍不住泛红,那倔强的神色中依稀带着记忆中孩童的影子。
陆呈庆朝他笑了笑。
直到那一刻,陆川才真正觉得自己是个自由人。
铁窗关住的不止是陆呈庆,还有他人生的无数种可能,而这天,是他重新开始的分隔线。他可以做想做的事,爱想爱的人,再也不用避讳世人的眼光,可以堂堂正正和她在一起。
而当他满心欢喜回去找她,想把这一切告诉她,他才后知后觉――人生是场大戏,得到和失去不断在轮回。
他穷尽所有办法,却像是永远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