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慈济寺那回见面, 甄停云与傅年嘉已是有一段时日没见了。
一是甄停云她是真的忙, 又要上学又要预备大婚的, 一忙起来就想不起旁的人和事了;二则是燕王妃心知自己儿子的心事, 傅长熹与甄停云的婚事虽已定了,儿子这头却一直定不下来,只得想方设法的避嫌。
大约是也隔了些日子的缘故, 此时再见,竟还有几分陌生。
不过,甄停云仔细打量又觉好笑傅年嘉模样其实并没有变, 依旧是紫衣金冠,面容英俊, 神态冷凝端肃。反到是站在他身侧的燕王却仍旧是一身靛蓝色道袍, 头戴香叶冠, 蓄长须, 虽也是眉目深刻, 神态上看着倒是温和了许多,行动之间颇有些仙风道骨。
这般一对比,甄停云更加确定了自己当初的想法比起燕王这个亲爹, 傅年嘉反倒更像傅长熹些这对叔侄都是如出一辙的淡漠端肃。
心里这样想着, 甄停云还是面色如常的从椅子上起来,对着燕王礼了礼, 叫了一声“二哥。”
虽然燕王整日里不着家,长年累月的窝在山上炼丹,但傅长熹与甄停云大婚当日, 燕王做兄长的当然也得出面。甄停云当时就跟着傅长熹一起叫人“皇兄”。眼下殿中并无外人,甄停云索性便直接叫了“二哥”,更显亲切。
燕王听到这一声“二哥”,脸上微变,只觉得额头觉着上一抽一抽的疼他实在有些不适应自家四弟娶了这么个才及笄的小姑娘。
而且,燕王在山上清修多年,平日里见的最多的就是炼丹的炉子和道士道童,还真不太适应这么个娇嫩嫩的小姑娘站在他面前,管他叫“二哥”。
真说起来,他的女儿傅年华和甄停云的年纪也差不了许多吧
燕王实在不明白自家兄弟孤家寡人这么多年,怎么就一转头,娶了这么个小姑娘
只是,顾忌着傅长熹,燕王也不敢与甄停云摆脸色,忍着头疼,勉强挤出笑来“弟妹也在啊”他毕竟不是个长袖善舞的,问候完了弟妹,一时寻不出寒暄的话,只得直截了当的开口问道“长熹呢他这急忙忙的把我与年嘉叫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虽然严副将奉命去把这两人请来,可毕竟是事关皇帝龙体,也关系皇位传承,严副将自然是不敢多说的,以至于燕王直到如今进了乾元宫都还是一头雾水。
反到是傅年嘉,比起糊里糊涂的燕王,他还有些“额外”的经验,从严副将处得了消息后便隐隐的有了自己的猜测,如今跟着进了乾元宫,抬眼看了看不远处低垂着的明黄幔帐,心中某个念头越发明晰起来。
随着燕王的发问,傅年嘉亦是抬起眼看了看甄停云。他生得五官深刻,眉眼深邃,瞳仁尤其乌黑,深如幽潭,凝目看人时反复又含着什么深意。
这样的模样与目光,换个不知事的小姑娘,只怕是要被看得面红。
甄停云正要与燕王说话,忽而对上傅年嘉的目光,怔忡了片刻,不知怎的竟是有些突兀的想起了自己上京前的那个梦。
因为她与傅长熹已成了婚,她便也只当梦中的那些事都已过去了,再没有多想。可如今碰着傅年嘉,重又细想梦里的甄倚云就是在这一年女学结业,然后嫁给傅年嘉,也就是在这之后没多久,皇帝出事,傅年嘉被立为东宫,连同甄倚云也跟着妻凭夫贵的成了东宫太子妃,人人都赞她旺夫有运气,自然也没人注意到甄家小女儿死了
虽然梦里那些事模模糊糊,时间上也不太确定。
可如今想来,女学六月结业,算一算时间,梦里小皇帝出事驾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了
想着想着,甄停云只觉得后背都跟着隐隐发凉难道,人的命数真就是天注定,改不了的那么,她的呢她该不会也如梦里一般,就这样死了
也就在此时,有人从身后走来,宽大温热的掌心覆在了她的肩头,力道和缓的按了按。
是傅长熹。
不知怎的,甄停云适才那因为命数而提起的一颗心又慢慢的回了原处,下意识的转头,抬眼去看对方。
傅长熹正从身后走来,抬手按在她的肩头,此时注意到她的目光,侧脸微露,目光温和沉静,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神色。
他对着甄停云,安抚似的笑了笑“无事,不必担心,我来与皇兄说。”
甄停云点点头,莫名的便觉安心。
傅长熹牵着甄停云的手在边上坐下,眉梢微抬,转目与燕王对视,认真道“今日宫中出了些事,陛下受惊过度,有损龙体,只怕年寿无多。我观宗室诸多子弟,唯有年嘉可堪大任不知皇兄意下如何”
燕王再没想过这样的事,只当他是说笑,当即便骇笑应道“这成了婚的人就是不一样,你这闷葫芦竟也会说笑话糊弄你二哥我了哈哈哈,这怎么”
燕王还没笑完便对上了傅长熹那冷静端肃的面容,好似被口水呛到了一般,一口气哽着,不免又咳嗽了起来。
傅长熹牵着甄停云的手,坐在一侧,好整以暇的等着燕王笑完咳嗽完。
傅年嘉亦是心有计较,神色亦是十分冷静。
于是,殿中一时竟是只余下燕王那被口水呛到的咳嗽声,好容易咳完了,燕王一张老脸都要涨红了,下意识的去看傅长熹,试探着道“四弟,这可是乾元殿,在这说这玩笑可不好”
傅长熹神色如常“自不是玩笑,我已派人去请内阁几位阁臣过来,等人齐了,正好在陛下跟前把这事敲定了。”
燕王也算是看着傅长熹这个幼弟长大的,多少有些了解对方,眼见着对方这般模样,便知道这事只怕是真的,一时间竟是有些说不出话来,只能结结巴巴的道“这,这不大好吧”
其实,燕王这人糊涂是糊涂,也确实是害了燕王妃半辈子,但他这人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孝宗时,孝宗长子早夭,追封了个孝安太子,很长一段时间里燕王这个次子就相当于是独子,也不是没有人试着想推燕王上位,但是燕王在这上面就很有自知之明、很坚决不行的没可能的太子皇帝什么做不来的
孝宗皇帝在这方面就和燕王很有些父子默契了,他千难万苦总算是又生了两个儿子,哪怕是寄予厚望的小儿子傅长熹往他脸上扔圣旨,自己跑北疆了,孝宗皇帝也没考虑欧燕王,反到是立了体弱的嫡子,也就是先帝。
所以,这一次轮到傅年嘉,燕王这做爹的立刻就有拿出了当年那态度“这不行,没可能的,年嘉他哪里做得来这个”
燕王是真心觉着皇位这东西得要是有德者居之,没本事的还是别想太多,省得害人害己。
所以,眼见着傅长熹就在眼前,燕王立时便丢下儿子,十分顺溜的就拍起了傅长熹的马屁“倘真有什么不测,那也不该是年嘉,而应该是四弟你啊这国赖长君,年嘉他小孩子家,哪里懂这些便是父皇当年在时,那也是十分看重四弟你,几番有传位之意。先帝临去时,甚至将陛下和江山都托付给了四弟,说不得也是早有预料。旁的且不论,单是四弟你这些年在北疆做的事,我这山上清修的也是有所耳闻,真真是功盖天下,中外归心,便是此时承位也是理所当然,四海咸服。”
甄停云在旁听了这些,忍不住的就觉脸红虽然她以往也爱对着傅长熹拍拍马屁什么的,可她这马屁功底还真比不上人家燕王。
傅长熹却是安之若素,只是道“皇兄,此事我自有主意。更何况,这也不是我一人就能定下的,等内阁几位阁老来了,还得再议一议。”顿了顿,他转目去看自入殿来便一直没有说话的傅年嘉,淡淡道,“再者,也要问一问年嘉他自己的意思。”
说着,傅长熹又凝目打量起侄子的神色,正色道“年嘉,虽然你父王还当你是个孩子,但我在你这样大的时候,已是到了北疆,打过了仗也知道了自己这辈子的想要做的事和想要走的路。所以,我觉得你心里还是明白的,这事也该问一问你自己的意思不必顾忌我与你父王的想法,你只管说自己的想法便是了。”
甄停云暗道这种情况,要是傅年嘉再推,你们三个姓傅的是不是要划拳决定胜负,输的滚去做皇帝
然而,傅年嘉的话却是有些出人意料,他开口道“皇叔,有些话,我想与您私下说。”
此言一出,一旁的燕王作为亲爹,立刻就吹胡子瞪眼了“混账有事就说,有屁就放难道我与你皇婶竟是听不得你的话还非得避着我们才能说”
傅年嘉的态度却是十分坚决,他没去看跳脚的燕王,只定定的看着傅长熹,又唤了一声“皇叔。”
傅长熹顿了顿,还是点头,从椅子上起身“去偏殿说。”
说罢,傅长熹抬步便往外去,傅年嘉连忙跟着一起上去,除却围在龙榻边的安太医等人,殿中便又只剩下了甄停云与燕王两人面面相觑。
燕王脸上显出一二尴尬,连忙道“弟妹你坐,不必着急他们就是去说说话。”
甄停云点点头“嗯,我知道。”
两人一时又都没了声,空气里只余下尴尬的气息。
甄停云是实在不知该如何与燕王相处说话,心里又惦记着傅长熹与傅年嘉这两个去偏殿说话的人,有些紧张的抿了抿唇,也就没声了。
燕王则是久在山上清修,实在不大擅长与甄停云这么个小姑娘搭话。考虑着甄停云的年纪与郡主女儿差不多,燕王咳嗽了一声,这才试探着问道“弟妹你应该还在女学结业了吗”
这个话题,甄停云倒还能接受,颔首应声“是,还在女学,明年结业。”
燕王干笑了两声,心里十分看不起老牛吃嫩草的弟弟真是太过分了,明年就结业,傅长熹居然连个一年都等不了拉着个还在女学进学的小姑娘就成婚了这说不出去,人家还以为傅长熹多迫不及待呢
当然,看傅长熹做下的那些事,也的确是很迫不及待。
毕竟是自家兄弟,燕王自觉还是有些兄弟情的,虽然看不起弟弟这死皮白赖的德行,还是有意帮一把的,悄悄的从自己怀里取出了个羊脂白玉瓶儿递过去,道“你们成婚那会儿,我就想送一瓶儿阴阳欢喜丹过去,只可惜炼废了好几炉子,没能赶上。幸好,前几日那一炉阴阳欢喜丹开了炉,炼得十分不错”
甄停云“”
这什么阴阳,欢喜的,听上去就不是正经丹药,她根本就不想收,连带着对着燕王的脸都有些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