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衣本欲告知他此事真相,让他知晓草草结案,并非朝廷不作为,望他不要对朝政之路灰心丧气,却又想到一旦提起,恐怕又会暴露陌少曾为凤还楼杀手的身份。
张子山究竟还是朝廷命官,与陌少尚属对立。陌少本来已经陷入被凤还楼追杀的境地中,倘再加上官府,只怕更是在劫难逃。
深衣决意不再提及此事,开口关切问道:“听说张公子中了毒,现在好些了”
张子山温温笑道:“是我太不小心。如今已经无碍了。胤天府准了我一年的公假,我想着家里头那么大一摊子事儿,如今无人打理,终究还是我得担着些——总不能让那些匠人没饭吃——所以趁着这公假,出来把家事办一办。倒是深衣你,怎么来了这里”
深衣他乡遇故知,自然欢喜不尽,念着张子山本就是个肝胆如雪的官府中人,便将船图之事向他简述了一遍。
张子山听完,剑眉紧锁,道:“船图乃是我朝海防机要,扶桑人觊觎已久。你一路行至扬州之所以还能平平安安,乃是因为尚未到扶桑人时常活动之地界。江浙一带,扶桑人出没不定。从扬州到天姥城虽然也就十来日的路程,却只怕十分凶险。”
深衣颔首,笑嘻嘻道:“张公子说的有道理。不过你也别太小瞧我啦。我三哥放心让我来送船图,自然是看中了我轻功好,打不过,总是跑得过的。”
张子山闻言笑道:“我倒是忘了这茬了。不过我此行乃是受了一位客人的委托,要在京城造出江南园林。所以我这一路,就是一座一座地看园子,恰好也是要往天姥城的方向走。若是深衣不介意,正好可以同行。”
深衣本就觉得孤旅苦闷,张子山提出同行为伴,正中她下怀,欢欢喜喜地一口答应。
大约是常来江南观园学习造景的缘故,张子山对这南方地界甚是熟悉,带着深衣寻访各处美景,品尝江浙佳肴,令深衣喜不自胜,此前心中的郁结之气,也消散了许多。
深衣与张子山在林边官道上悠然并辔而行,深衣问道:“张公子,做官和为商,你喜欢哪个”
张子山道:“自然是做官。”
深衣奇道:“做官便不得不日日受公务羁縻,为案牍劳形,哪里似你如今闲云野鹤一般自由”
张子山笑道:“男儿在世,乾坤朗朗,自然是要做出一番昭昭事业,哪能只想着逍遥自在呢”
深衣不解:“难道从商就不是事业了么”
张子山道:“《货殖列传》有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凡为商者,便不得不奴颜事人,卑躬奔命。蝇营狗苟,不过为了一个‘利’字,哪里能算得上彪炳千秋的事业”
深衣听来,觉得似懂非懂,仿佛很有道理,但又说不清道理在哪里。只是突然觉得陌少比起他来,真的苦难太多。
张子山虽不是生于王侯之家,却能这般去追求心之所好。
而陌少,就算是靖国公莫七伯的长子,苦心孤诣,只是为了一个活着。
深衣这般想着,心中隐隐酸疼。忽的只觉耳边一道劲风掠过,手臂一凉,竟是袖子少了半截——整个袖袋被割去了。
船图在里面。
深衣想都没想,双足脱镫,自马上腾空而起,飞身追逐那如风疾过的蒙面匪徒。
哪知斜刺里又杀出手执忍刀的八名黑衣人,将深衣拦下!
张子山照胆宝剑铿锵出鞘,剑光如雪划开,将八名黑衣人逼退三步,厉声喝道:“快追!”
深衣会意,再度飞身而起,手中利匕破开面前二人的刀势,直奔此前夺走船图的那人而去。
那八名匪徒分作四四两路,一路牵绊张子山,一路围堵深衣,意图拖住她的脚步,让夺图之人脱身。
深衣识得这些人乃是扶桑忍者,刀利而心辣,自己若是硬拼,定不是他们对手。她一心脱身,轻功更是运到极致,借着道旁茂林,点叶折身,几个起落便要脱出忍者的包围,只听得后方张子山闷哼一声,似是受了伤。
深衣一咬牙,回身反扑,一匕刺伤正袭向张子山的一名忍者的肩胁。
八人聚拢结阵,将张子山和深衣包围正中。深衣挥匕堪堪自卫,只见张子山一套凤仪剑法正气浩浩,不偏不倚,恰是君子心底光明之意。两人合力而战,虽不能胜,却也不至于落于败境。而那八人似乎只为船图而来,眼见夺图之人在天边消匿了踪迹,便各各虚出招式,脱身而去。
张子山正要追赶,深衣耳聪目明,见得一枚冷镖无声无息斜斜射来,闪出一道瑰蓝色的诡异光芒,竟是淬了剧毒的!
深衣大叫一声:“小心!”
张子山彼时正身在半空,无处借力亦无处可躲。深衣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他身躯微俯,猛然下坠,那镖险险擦着他的后背而过,将衣衫割破了小小一道口子。
这一招“千斤坠”的功夫,若非内力浑厚至极,运转自如,断然施不出来。然而深衣无暇细想,急急上前将张子山扶住。他脸色灰白,嘴唇发青,显然是方才生生使出那一式千斤坠,让自己受了内伤。
张子山勉力苦笑道:“本是想助你,没想到功夫太差,反倒拖累你了。”
深衣看着他臂上和腿上两道大口子,鲜血汩汩直流,大声斥道:“你瞎说什么呀!船图丢了还可以找回来,人死了就没得救了!你别逞强,快坐下调息!”
深衣奔到马边去拿药,心中却砰砰直跳。想着船图落到了扶桑人手里,便心如火燎——然而她却不能丢下张子山不管。
这般急切,又不能在张子山面前显露,让他愧疚忧心。深衣只能死咬了唇,不让自己慌张失措的哭出来。
爹爹说,括羽的女儿,是不能随随便便就掉眼泪的。
耳边忽的传来密如雨点的哒哒马蹄声响。深衣抬眼一望,只见青衫一人,风姿倦然,自官道上打马而至,快到她面前时,一勒缰绳,那长鬃如雪的马儿嘶溜溜长啸一声,停了脚步。
深衣痴痴然望着,方才还忍得住的泪水,现在却断了线的珍珠般滚了下来,湮进官道上的尘土里。
那人两竿青竹杖拄地,艰难地从马上滑了下来,一瘸一拐地费力走到她身前,低头,轻声唤道:
“深衣——”
青袍染泥,面有风尘淹留之色。
或是月余的思念,或是令她夜夜难寐的愧疚,或是此刻丢了船图的恐慌,深衣再也忍不得片刻,扑入眼前人的怀里痛哭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过渡一章,明晚接着更。奇怪,上一章没人猜那个铁树是干嘛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