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时, 风又冷了几分。
佟之瑶比从前愈发孤僻,且又体弱, 不过寒暄几句便没了话说,声音倦怠,恹恹的回屋去了。
阿照被安置在偏房,照顾佟之瑶起居的婆子端来热水,她一边烫脚, 一边滔滔不绝地向林显讲述这三年的经历, 从赵莹身边离开,陪意儿参加乡试,见证她中举, 接着三人赴京会试,意儿金榜题名,外放地方为官,她也当上捕快,经手过几桩公案,如今每日跟着上司巡街, 维护一方百姓的平安, 心里觉得很踏实。
林显静静听着, 不时发出浅笑“阿照长大了, 爹娘在天有灵, 一定也很欣慰。”
她嘿嘿一笑“我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意儿姐姐,喜欢宋先生, 如果哥哥能留下来就好了。”
林显道“你的意思是不跟我走了。”
阿照摸摸鼻子“我我也不知道。”
林显点头“这样也好,你在这里,我和她还能说上几句话。”
阿照一愣,眨眨眼“哥,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走呀是因为师姐吗”
林显目色微敛,只说“之瑶一个人不行的。”
阿照皱眉,想要细问他这几年的遭遇,而他只大略带过,说三年来带着佟之瑶追寻仇人和叛徒的下落,直至上个月终于叫他们血债血偿。
没有细节,阿照却有些不寒而栗,正要开口“哥”
林显打断“你听打更的,已过丑时了,先睡吧,明日再说。”
“哦。”
“有事喊一声,外头有人把守。”
“好。”阿照忙擦干脚,穿上鞋,送到门口“哥,你也早点歇息。”
“嗯。”
林显穿过院子,朝正房走去,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阿照哈欠连天,准备关门,似乎觉得哪里不对,拧着眉头想了想,突然睁大双眼盯住那间屋子,没来由的心惊肉跳。
没记错的话,那是师姐的卧室。
他们两个住在一起
阿照像被雷劈了一般,张着嘴惊在当下,心里是说不出的别扭、怪异、排斥,恨不能立刻把她哥叫回来。
即便不为意儿,此事也万分难以接受。不管佟之瑶的脸毁成什么样,阿照没见过,倒不算什么,但她深知师姐性情乖戾,相处起来有种难以言状的压抑,总担心一句不慎便将她得罪,而她恼了也不言语,阴沉沉的,实在叫人不舒服。
难怪林显这次回来变了许多,不似从前那般意气风发,疏朗开阔,倒像心里压着许多事,阴郁消沉,令她也难以亲近。
阿照脑子一团乱麻,半晌不能动弹。
林显进屋,见屏风那侧浴汤已备下,便自顾脱了衣裳洗澡。佟之瑶正坐在镜台前涂抹华清露,此物出自大食国,据称有舒痕淡疤的奇效,然而她用了两三年,却并不见疤痕消减,想必当初伤得太重,皮肉全翻出来,再金贵的东西也难起作用。
她盯着镜子里那张可怕的脸,突然烦躁不堪,扔掉瓶子,起身往屏风后面走。
林显泡在桶里,水是凉的。他这个人,一年四季只用冷水洗澡,寒冬腊月亦是如此。佟之瑶拿帕子给他擦拭肩膀,看着那身上遍布伤痕,如她面目全非的脸一般,心里方才稍稍舒服些。
“见过心上人了,怎么不高兴”
林显没吭声。
佟之瑶笑得温柔“还是说,回来面对我,落差太大,所以笑不出来”
林显眉心拧成深深的川字,闭着眼睛,淡淡道“没有,你别胡思乱想。”
佟之瑶依旧麻木地笑着,问“阿照还不知道我们的关系,你怎么没告诉她”
“刚见面,没来得及说。”
“是吗我看你根本不想说吧,反正现在樊七死了,你也没义务回溪山接那烂摊子,留在这里多好啊,陪着你的意儿”
林显突然起身,出了浴桶,从架上拿干帕子随手擦几下,披上衣衫“我很累,先睡了。”
说完绕过屏风,径直走到榻前,踢了鞋,翻身趴到里头。
屋内一片寂静,灯烛摇曳着,发出微弱的光,窗外寒风簌簌,断续拍打着窗扇,不知过了多久,林显听见隐约啜泣,声音很轻,却像沉重的巨石抵在他心口,喘不了气的感觉又来了。
他沉默许久,光脚下地,将佟之瑶拦腰抱起,抱到床上,克制道“别哭了。”
她伏在他肩头抽噎不止,眼泪把衣服沾湿“我就是个累赘,一直拖累你,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真的不必你回到她身边去吧,我不想再看你活得这么累”
林显抱了一会儿,眼底空茫茫,暗沉沉,无甚意趣,只微叹道“别瞎想,我怎么可能弃你不顾呢,回溪山接任掌门也是我自己愿意的。”
“那她呢你不想跟她在一起了吗”
林显眼帘低垂,费了很大力气才说“我只想再看看她,说几句话,别无所求。”
佟之瑶说“如果没有我,你们不会是这种结果。师兄,你会不会后悔会不会怪我当初都是我逼你的”
“你也没拿刀架在我脖子上啊,”林显极淡地笑了笑“我只好负责到底了。”
“那她呢你不用为她负责吗”
“她跟你不一样。”林显目光游离“没有我,她照样过得很好。”
佟之瑶紧抱住这个男人,虔诚地哀求“师兄,我会对你好的,你别离开我,别丢下我一个人”
“怎么会”林显转头望向窗外夜色,想起那次意儿和他吃酒,伶仃大醉,趴在他背上说“阿显,你放心,我占你便宜,肯定会对你好的,否则就让姑妈打断我的腿。”
他说“你腿断了,还得我伺候,不划算。”
意儿笑“我这么漂亮,你不想伺候啊,那我找别人去。”
“找谁你找一个我弄死一个,信吗”
林显的笑意未至眼底已然散去,他把脆弱的泪人儿安抚好,熄了灯,像往常那般搂着佟之瑶睡去。
意儿回到衙门,听丫鬟说傍晚宏煜派童旺过来请她,她不在,方才童旺又来一次,前脚刚走。
“有什么事吗”
“没说,就让你去一趟。”
意儿没放在心上,神态疲倦地更衣“若那边再有人登门,说我已经睡下了。”
丫鬟抬面露迟疑“是。”
她这一个月和宏煜愈渐亲密,夜里吃不消,冷一冷也好。且今日与林显久别重逢,难免勾起许多往事,要说心如止水是自欺欺人,情绪纷杂,需要时间理清。
至次日,在衙门见到宏煜,意儿拿着公文去签押房,时近正午,薄薄的日光落在长廊间,他搁下笔,按着肩膀扭动胳膊,随口跟她提了句“待会儿一起吃饭。”
意儿想也没想地拒绝“不了,我和敏姐有约,还有事。”
“晚上呢”
“晚上再看吧。”
宏煜“哦一声”,面色如常。
傍晚散衙,回了内宅,他又派人传话,请她一同用饭,可意儿却推脱没有胃口,婉言相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