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益把薛蟠送到老黑那条断后的船上,薛蟠打扮得这样,船上所有的人都以为这是东家新买来的小船丁,送来给老黑当学徒的,除了老黑,没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自然也没人爱理会他,人人皆是看了看热闹,知道有这么个孩子上了船,就回头去做自己的事情了。
老黑还有一个义子,也懒得取什么好听的名字,就叫他黑子。
这个黑子真是当得起这个名字,他皮肤黝黑,生得健壮,很有膀子力气。最难得的是悟性极高,跟着老黑几年,不说把他全身的本领都学来,但起码早就脱胎换骨,一般和他年纪相仿的人都没有他的城府和才干。只一点,不太识字。
薛蟠以为他不过就是同庄子上一样,来这里玩玩,最多就两天他就回去了。谁知薛益是打算好了要整他,及至薛家的船在江南码头靠岸的时候薛蟠才得以脱身,这期间他尝到了和自己之前截然不同的生活滋味。
刚开始薛蟠觉得有趣,见老黑做什么活他都有问不完的问题,跟前跟后的,还真像个小学徒。
等玩过一阵,薛蟠开始手脚冰冷了在船上做活,哪里能不碰到水的天气还冷着,一旦湿了鞋袜衣袖,一时半会儿是干不了的吵嚷着不要玩了,只要回自己的船上去,围着银霜炭盆取暖。
可是在这里,谁会理会反而因为他不做活,所以吃饭的时候老黑故意不叫他。
薛蟠委屈极了,但是想着黑子说过的话,又觉得深有道理。
“薛家的商队里不养闲人,你要是不做活就吃不上饭的。就连新来的那个才六岁的小豆子都知道打扫甲板,谁像你,没干多少活就这样,都是一样的人,你矫情给谁看”
他也不是矫情,是真的冻得难受。想他一个富家公子,什么时候受过这个罪因为他自己委屈,躲在仓里卧在柴堆上,一点活都没干,所以这日的午饭和晚饭他都没有吃。
提起吃的,薛蟠更委屈了。
他平日里在家吃的是什么在这里吃的又是什么
稀汤寡水煮一锅白菜豆腐,不过兑了点酱油,那些人却吃得津津有味哼,有什么好吃的,让他吃那些还不如饿着
薛蟠10岁,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已经两顿粒米未进了,怎么受得了
奈何心中又憋着一股气,是自己先说不吃饭的,这会子又要去吃,实在不像。
此时天色暗了下来,外面的船工简单用过晚饭之后就点起了一盆炭火,围坐在后仓听老黑讲故事。薛蟠小孩子家,听到一两句入胜的,哪里还能待得住,早已偷偷躲在人堆后面听去了。
老黑眼尖,看见薛蟠出来,故事讲得更精彩。
而他的故事自然不是乱讲,那是有选择性的。
哪家的闺女被大户人家强娶,闺女不依,上吊死了;哪家的地税交不起,卖掉小儿子小女儿给人为奴为娼;又哪里的庄户人家为了争竟几个鸡蛋竟动起手来伤了人命,送官判处,因无钱打点,家人受刑又无钱医治,以至两家灭门
这些事情听在薛蟠耳朵里只觉得惊心动魄,而这些船工们却是见怪不怪。后来从老黑嘴里的故事,变成他们庄子上,他们屯户里,只觉得哪里都有惨案,哪里都有冤屈,竟不是老黑给众人讲故事,竟是众人在这里诉苦。
一个健壮的婆子接过话头,叹道“我们原来也是本分的庄稼人,家在江南一带住着。人都说江南是鱼米之乡,种地的总饿不死吧嘿,你们是不知道我们那里的地税有多重江南膏腴之地,富人多,他们不愿意交粮食,就拿银子搪塞官府,官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倒是把自己的荷包装满了,可终究收粮收得不够数,还不得从我们百姓身上凑本来十之一二的税粮,谁家不是交到十之四五有些盘剥厉害的村庄,都能交到十分之六这么重的税,哪里还有我们穷人活命的路走”
另一个大汉也说道“可不是,可不是。原先我们村庄里就有那交不起税寻死的,哪一年来着似乎一下子死了不少哩。”
一个婆子擦了擦眼角,叹道“咱们这些人是命好,能给薛家商队做工,工钱虽不十分丰厚,可总算有个活路。只是天下那么多穷人,又有几个仁义的东家若是能早点遇到薛老爷,我的闺女也不用送给地主家当小老婆抵债,不上两年就让那个王八祸害死了哎”
薛蟠只听着,一句话也不曾说。一来,他说话在这里根本没人在意,二来,他深知道这些人说的应该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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