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天色将将亮, 村里的男人们扛着锄子去了地头,婆姨们留在家里洗洗涮涮做饭带娃, 得空了便寻邻家大娘扯扯闲磕,嚼嚼舌头根子。
自打符晓从那塔里头出来, 村里的人家皆是避之不及, 生怕沾染了她身上的晦气和死气。
塔里扔的是众人的娃娃,十月怀胎脐带连着, 谁把娃娃扔进去后心里多少都会有愧疚。
自打那塔盖起来, 也就符晓一人逃脱升天。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丫头, 连阎王爷都嫌她缠手啊。
不过这也有个好处, 村人忙着躲避符晓, 倒不像以前似的总来寻她的麻烦了。起码她爬过的树, 别的娃娃借他们三个胆子也不敢爬。
恰逢春日,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村落紧挨着山头,符晓虽是个手不能提, 肩不能扛的小娃娃,但爬到树上掏个鸟窝捅个蜂窝,总也不至于饿死。
前一日下过雨,山中的枯树上长出了许多的菌子来,符晓幸运赶在村里那些婆姨之前采了不少回去。她年纪尚幼, 这些菌子便够吃好一阵子。
符晓无事做的时候喜欢蹲在私塾的墙根儿底下,听那老秀才念书。书中曾说暖饱思淫+欲,饥寒起盗心。符晓年纪小, 当然生不出淫+欲来,可吃饱之后吧,她这孩子也不说蒙着脑袋睡觉,反而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捧着下巴,在心里憋起了坏。
亲手把她丢进塔中的里长也好,撺掇村民们欺负她的瞎女人也罢,今日好不容易吃饱了有把子力气,定要给他们找点儿不痛快来。
里长在村中的爷们儿里头算健壮的,据说低头耕田都不用骡子,全凭里长两条大胳膊使劲。里长的婆姨又泼辣,没少在背地里抽她家娃娃的大嘴巴子。
符晓想了想后,觉得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日就还是把里长两口子放一放,先给那瞎女人添堵吧。
心中有了打算,符晓登时便乐开了怀。
她蹦蹦跳跳的出了院子,一路走一路停,见到小石头便捡起塞到了怀中。大大小小的石头被腰带兜住,稳稳当当的装在了符晓的衣衫之中,每走一步都沉甸甸的。
瞎女人的院子边儿有一棵老树,树上还有鸟窝。只是那鸟窝村中的娃娃总去掏,已经见不着鸟儿了,只剩了树枝搭就的空巢。
符晓不止一次上过那棵树,即便此刻怀中揣着沉甸甸的小石块,仍旧挡不住她的身体轻盈敏捷。没爹没娘的娃娃,比山里头的猴子还要机灵,嗖嗖几声便顺着树干爬了上去。
老树的枝杈虽瞧着粗壮,但骨子里便早已松垮腐朽了,酥得很。想来也就只有娃娃才能坐在上头,换个大人定会咔嚓一声折断,狠狠地摔下来。
符晓稳稳的坐在树杈上,两条腿耷拉在下方摇摇晃晃。清晨的微风吹来丝丝寒意,伴随而来的还有阵阵雨后泥土与青草混合的香味。
她一手抓着树枝,一手探入了怀中去捏带来的石头,目光落在了那混账瞎女人的院落里,寻找着仇敌的身影。
说来也是巧,瞎女人恰好就在院子里,绕着一根木头桩子不住的左右走动。
“跟驴似的。”
符晓还是个半大的娃娃,骂人的话没学来多少,开口却极为贴切。
院子里的女人仿佛被什么东西给束缚住了似的,像极了被嚼子和铁索拴在磨盘上头的毛驴,步伐左右也只能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划圆圈。
据村里的娘们儿说,瞎女人以前并不瞎,也不晓得怎么回事,某天夜里就有强人来剜了她的眼睛。符晓对此倒是有个猜测,谁让她整日挑拨离间,连半大的娃娃都要欺负呢。
被人挖了眼睛算什么,现在符晓还要拿石头砸她呢。
符晓用食指和拇指捏着一块石头,眯起了一只眼睛开始瞄准院子里的瞎女人,那乱糟糟的头发下方若是挨这么一下,非得淤青个十天半月的。
她平日里也用石头砸小雀野兔什么的,准头和力度都要命的很。
可这眯起眼睛仔细一瞧,符晓忽的察觉到了不对劲。院子里和驴一样绕圈儿走的瞎女人虽步履蹒跚,摇摇晃晃的样子和她平日里无有多少差距,但脖子里头好像若有似无的拉着一根铁链子,拽的她脑袋耷拉着仰不起头来。
瞎女人疯疯癫癫是不假,摇摇晃晃也不假,可符晓每次见她,她都是高昂着头和手,叽叽歪歪的振振有词。
难不成是挖她眼睛的强人又来了把瞎女人栓到柱子上当狗一样的欺辱了
符晓这样猜测着,握着石头的手缓缓放了下来。
忽的屋堂里又走出了一个人影,步履蹒跚摇摇晃晃,每走一步都险些摔倒,却高高的扬起下巴朝天看去。她面上是黑乎乎的两个血窟窿,即便正对着初升的日头,也看不见半点光亮。
“又一个瞎女人”
符晓只在私塾先生讲的西游记里听过真假美猴王,村中也不曾有哪户人家能有福气诞下双生子,故而符晓从未见过模样如此相近的两位。
从屋堂里走出来的瞎老婆子双手平举,在空中悬着摸来摸去,痴心妄想手能做眼似的不住摸索,只换来一个又一个的踉跄蹴趔。
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影逐渐相遇交汇,那被拴在柱子上的瞎女人跟在了从堂屋里走出来的瞎女人身后,有样学样的走了起来。
一个抬起了手,另一个便抬起了胳膊。一个身子歪了歪,另一个连忙跟着斜了斜。二人不管是从神色变化,还是举手投足的动作来看,都十足的像一人似的。
树上坐着的符晓从未见过这种情形,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四肢僵硬一动不能动。她喉咙干哑,连着吞咽了几次口水之后都无法缓解,目光定定的望着院子里的动静。
被铁链拴在桩子上的那瞎女人身上带着一股子邪,她脸上也顶着两个黑乎乎血窟窿,却能精准的捕捉模仿走在前方那位的一举一动。
“大黄狗!”
从堂屋里出来的瞎女人停下脚步,扯着脖子喊了起来。
因着地界紧挨着后山,村里几乎每户人家都养着狗。万一有山上的野物下来,院子里的狗也能给主人提个醒。符晓连自己吃饱都困难,村里人家也没人愿意把狗崽子送给她,故而便也作罢。
但瞎女人倒是真有一条大黄狗,那狗机灵的很,四条腿蹦跶着还能给瞎女人引路呢。
瞎女人的呼唤声出,跟在她后头的那个也张开了嘴,只是她没有出声,扯着脖子用口型念着同样的三个字。
“大黄”
从堂屋里出来的瞎女人又一次平举起双臂,一步三晃的在院子里转悠了起来。一边走一边喊着大黄狗的名字,双手悬在空中只能任由风从指间溜走。
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听到呼唤之后越发的兴奋,很快便生出了自己的表情来。
她张开了嘴,尖锐的犬牙呲了出来,涎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的跌落,粘稠状态几乎连成了一条细细长长的银线来。
院内二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被铁索拴着的那个,脑袋几乎已经贴在了从前方那位的脖颈上。
涎水化作的银线垂滴到了瞎女人的颈窝里,将破烂脏旧的衣衫氤氲出了一团深色的水迹。
尖锐的牙齿距离瞎女人脖颈处的皮肤仅剩下了半寸之遥,只要轻轻地再向前探一步,咬下去……
坐在树上的符晓只觉得气血上涌,心中升腾而起一种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的情绪来,两只手握成了拳头,在心中替那长着獠牙的瞎女人打气。
“咬死她。”
但世事从来不顺遂人愿,只听一声轻微的咔啦——
那拴在后人脖颈上的铁索绷直了,她再也无法向前行走半步,任凭涎水如何的流淌,也无法将牙齿刺入前人的脖颈了。
嗨呀这他娘的什么事!
坐在树枝上的符晓扼腕叹息,恨不得自己跳下树跳入瞎女人的院墙,自己扑上前咬了去。
后者被铁索拽住了脚步,再无法继续跟随着瞎女人前行。
瞎女人却是一副茫然的神色,全然不晓得自己方才经历了什么,抬起腿踉踉跄跄的往前跌撞而去。
她的步伐凌乱,像极了夏日里的绿首蝇虫,瞎呼呼的乱撞一气。这边走两步,那边走两步,下一步该往什么方向来迈动,神仙也无法猜测。
符晓重新捏起了手中的石头,可比划了好几下都摸不准瞎女人的前进方向,只好垂下手来作罢。
“大黄”</p>
瞎女人猛地停下身,又一次喊出了狗子的名,回应她的却只有长久而沉默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