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让冷笑了一声:“为了这种事情埋在编辑怀里哭”
纵使任明卿晓得他对自己怀抱敌意,但如此尖锐的问话还是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他诧异地望着李让。
李让看着天色,淡定地抽着烟:“l4给了你多少稿酬一千万,还是两千万他们还给了你名字。你会出现在《英雄荣耀》的首页,谁都会知道你……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更何况他们给的远在钱财之外。你却依旧把自己的创作凌驾于甲方的现实需求之上,呵呵。老天给你如此之多,如此之幸运,把你变成了一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王子。”
“创作本来就应该是自由的。”任明卿无意与他争执自己到底是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王子。他可以为了商业化收敛自己的灵气,可是这并不代表他认为这就是对的。放开手脚才能创作出最好的作品,我手写我心,这才应该是作者存在的意义 。
“自由创作,就好比是在一张白纸上画画。而商业创作,就像是在一张已经涂抹了几笔的纸上画画,这里有一棵树,那里有一朵花。因为这张纸上已经有树、有花,就说,我在上头画不出美丽的画,这只是在为自己的无能找借口。”李让说完,把烟嘴丢在地上,用鞋底拈了拈,便阴着一张脸离开了。
任明卿不知道李让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番话,但他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反而有一种醍醐灌顶之感,跟在他身后,缓缓走进了工作室。
庄墨正在电脑前改那篇被他毙掉的稿子。他抹掉了所有《英雄荣耀》和《转生轮》相关,赋予了他们全新的名字,作为独立短篇推给合适的人。任明卿不一定会稀罕,可这就是他的工作。
任明卿看着庄墨认真工作的模样,心里越发动摇。庄墨的黑眼圈很重,显然没有睡好。他赶紧收回了目光,怕自己再看,就会连创作的初衷和原则都弃之不顾,当作什么都不晓得地跟庄墨走下去。他现在要确定一件事。
任明卿走到一边,把自己从《转生轮》以来的所有稿子全部打印了出来。然后坐在沙发上,忘掉一切,重新开始。
他花了一天,以普通读者的身份,把他自己半年里的作品看完。
窗外夕阳西下时,他翻拢了最后一页。
他意识到,不管庄墨是出于什么意图改他的文,庄墨都做到了编辑的本分:辅助自己把文章改得更优秀。
他珍惜今天的7万字,觉得这是灵气之作,贬低自己之前写的很滞涩,不流畅,其实两者的最终呈现是差不多的。
他也没有觉得庄墨让他改的地方,拉低平均水准,至多不过是增加了些许难度。就像李让说的,商稿增加了难度,难道写不出来好的了吗写得出来的。
庄墨在他一无所知的时候,已经为他将市场和个人才华做到了完美的平衡。
他挪到了庄墨边上:“你不仅仅是为了钱,对吗”
庄墨翘着腿坐在椅子上,淡然道:“我就是为了钱。”说罢将显示器对准任明卿,让他自己看。
左屏幕是word文档,他把他的稿子换了个背景;右屏幕是微信,他跟4个买家推了这篇稿子,出价最高的目前谈到84万。
任明卿摇摇头:“你……你不是的。”
在冷静地检阅过自己的文章以后,他确信庄墨不是这种人。
要挣钱的话,庄墨难道没有其他选择吗他完全可以回去当他的总裁,或者选择其他作者――远的不说,谭思就在这里,天天等着庄墨复合,但庄墨没有这么做,为了他的作品质量,庄墨宁可每天开视频电话都要留在这里,写一段审一段,鼓励他、陪伴他,提出的问题都很中肯;他只会写作,庄墨就代替他去外面长袖善舞,纵横捭阖,一心为他铺路。
他那么聪明,如果只是为了钱,何苦那么辛苦。
任明卿觉得庄墨这个反应,只可能是生气了。
他一把抱住庄墨的腰:“对不起!”
庄墨淡然道:“你为什么要道歉我确实是为了金钱名利。”
任明卿有点拿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在说气话了。
“你是文人,可以清高,我很喜欢,也敬佩你的清高。可我是编辑,我的职责是把你的书卖出去。你可以安贫乐道,我不可以,你无名无利,那是我无能。”庄墨平静道,“只是名利,要去市场上挣。而自从有了市场,就有了违心。要道歉的人是我,是我让你写了违心的故事。”
庄墨没有生气,他心疼任明卿。
自从《转生轮》开始,他强势介入,因为在文本以外,还有很多甲方要求。任明卿不懂,他也不想任明卿懂,因为任明卿没有那么多精力,他搞文本都搞不过来还要去搞市场,那要他编辑干什么而且这种东西很市侩,人一旦俗了就救不回来。两个人里面有一个人俗,那就够了。
所以庄墨哄着任明卿写,他指哪儿,任明卿打哪儿。
写文是极其辛苦的事,任明卿这段时间一直在跟随他的步调走,之前的长篇也好,现在的案子也好,都需要他收住自己的灵气,去做建筑师的工作。
任明卿虽然每天都在写,但他内心的创作欲其实并没有被完全满足。商业要求和自由创作的相背离,他背叛了自己。辛辛苦苦写了7万字,觉得自己发挥得很好,却一个字都用不了 ,他的失落可想而知。
“只是我让你追名逐利,也有点弥天的非分之想。我是编辑,不是作者,没有你那样的天分,注定这辈子都写不出什么漂亮文章。我只有假借你的手,才能把优秀的作品带到这个世界上。宋之问曾说,自古皆死,不朽者文。可当时当刻悄无声息的文,在这个时代里很难留存下去。你红,你响,也许我的这点非分之想,才能成真。”庄墨顿了顿,缓缓道,“所以,度他山是我此生,最辉煌的作品。”
任明卿呆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来,这些话,庄墨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庄墨宠溺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为难你了。”
任明卿心思单纯,没有什么,是他利用了任明卿。他实现自己的职业价值也好,人生价值也好,依仗的都是任明卿的笔。然而他之所欲,并不是任明卿之所欲。所以庄墨一直把他保护得很好,希望他来来去去,都跟初遇时候一样干净。
任明卿摇摇头,握住了他温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脸颊边上:“我是度他山。我要跟你一起登顶。”
他意识到自己去纠结商业化写作还是自由写作是毫无意义的事。创作出有血有肉又有趣好看的作品,是他,是庄墨,是所有人共同的追求。
他每一次都力图做到最好,也在每一篇结束之时心旌动荡。钱是别人给的,可故事是他自己的。
“写作是有趣的事。”他回忆起了最根本的初衷。
只要他还在写,其他事让庄墨去想,让庄墨去做决定,最后换来了世俗的金钱名利,他这就不算认真创作了吗
他比自己随手写认真百倍千倍!
任明卿凑到电脑前:“这回要卖给谁,需要我修哪里”
庄墨愣了好一会儿,像是从未见过他似得望着他的侧脸。
他不指望任明卿理解,也没有想到任明卿会愿意跟他同行。
庄墨欣喜若狂,又很快冷静下来:“你没有必要为了我去做这些事。”
“不是为了你。”任明卿道,“我是度他山。”
他之前对“度他山”这个笔名没有一丝一毫的归属感,但他现在想做度他山,想做那个跟庄墨一起登顶的度他山。
庄墨太幸福了,他甚至热泪盈眶,他想也许从来没有编辑像他那么幸运。他花了点功夫整理情绪,然后调开了word文档:“就是……调成了现代背景。”
谭思在一旁看得感动得都要哭了,怎么老沈和小度因为改文吵架,还能吵到互相表白,这什么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任明卿:“你把背景改了也就算了,为什么你把绘烟改成了一个作家她是一个画师啊。”
庄墨:“你对画师这个行业根本不了解,瞎写,半点不专业,改成作家这些剧情也都成立,当然是作家更不容易露怯。”
任明卿:“可是这样结尾的设计就出了大问题,绘画是具象化的,文字不是啊,文字怎么体现这种庞大的画面感”
庄墨:“怎么不能体现了用文字布阵啊文字布阵的概念不也很酷吗”
任明卿:“那就是很普通的术法呀,根本就一点意思都没有!”抢了鼠标要改回来。
庄墨:“你就听我的改,别自作主张了,你一写到绘烟就水得和整体风格不搭调,很出戏的。”
任明卿:“你才是!你把我剧情逻辑都给改没了!”
两人前脚蜜里调油,瞬间为了修文反目成仇,眼神凶恶地在空气中交锋――
任明卿:庄先生,你让我改文你就是臭狗屎!
庄墨:让你改文你不改,你就是……可可爱爱的臭狗屎!虽然可可爱爱,还是臭狗屎!
谭思:“……”
他甩了外套在肩上,哼着小曲儿上楼:果然,直到世界毁灭、时光尽头,编辑和作者,还是一对死敌!这个世界上就没有能够在改文拉锯战中不撕逼到天荒地老的编辑和作者!老沈和小度也不行!
因为一整天都在撕逼,任明卿的产量为0.
不过庄墨帮他赚了90万,也不是没有收获:“换身衣服,出门应酬。”
任明卿虽然同意上了庄墨的贼船,但并不喜欢社交:“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就好了。”他还加了一句,“我保证不吃醋。”
庄先生不是东西!谁再吃醋谁是小狗!
庄墨一弹他的额头:“今天必须去。”
“很重要吗”
“没错。”
“是去哪里啊”任明卿被庄墨推着上楼,一边换西装,一边询问庄墨。
庄墨替他拨弄了头发:“去了就知道。”
两人一起出门,谭思亦是跑上来跳上了他们的车:“蹭一下蹭一下――咦,黄花大闺女也去啊”他给任明卿取了不少绰号,这个就是专门调侃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过也是,这么群星荟萃的晚宴嘛。”
当晚有一个剧集颁奖典礼就在g市颁发,他们都受到了邀请。
到了地方,庄墨突然从口袋里摸出戒指,戴在任明卿的无名指上。他的无名指上同样闪耀着璀璨的钻戒。
“喂!”任明卿惊呼。
庄墨堂而皇之地牵着他的手走进了社交场。任明卿羞得涨红了脸,但庄墨手劲太大,心智坚刚,大有他不走他就拖着他走的架势,之后的十五分钟里,任明卿被迫见了好多人。因为他们紧紧相牵的手和闪耀的戒指存在感实在太强,其他人免不了要把话题带到他俩身上。
“是。”庄墨一副这都多久的事儿了你们怎么不知道啊,“老夫老妻了。”
半个小时以后,沈从心居然和度他山是一对的消息就传得整个圈子都知道了。谭思后知后觉地“卧槽”一声,这俩居然是一对!怪不得!怪不得姓沈的这么快有了结婚对象,他的结婚对象是小度!
谭思第一时间通知了李让:天呐,老沈居然是gay!
谭思:他是gay他竟然那么多年没看上我
谭思:他真的不爱我了!!!!
李让:你今天别回来了。
gay里gay气,看见打死。
谭思又通知了许唯。
许唯:快拍照存档,拍他俩牵手照、亲密照。
许唯永远未雨绸缪,可庄墨比他更精明,周游了一圈早就离场了。他们仿佛就是来场子里出个柜而已,出完了赶紧跑。
回到车里,任明卿还没有一点真实感,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准备,费解地望着庄墨。
庄墨尚未松开他的手,气息有些凌乱,看着他迷惘的脸不由得笑出了声:“高兴不高兴”
任明卿涨红了脸。他不知道庄墨为什么这么做。
“以后我出去应酬,如果有什么风花雪月,我也有说辞:我结婚了,我老婆是度他山,我靠我老婆吃饭,我不搞那些有的没的――可以安心了吗”庄墨捉起他的手促狭地亲了一口,任明卿觉得他被庄墨眼中的热度烫伤了。
其实庄墨以前并不知道任明卿能跟他走多远。
今天他知道了,他有这个福气,跟任明卿一起登顶,再一起进坟墓。
“我爱你。”
“那绘烟……”
“必须改。”
“……”
任明卿:我先生就是个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