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还没有过去,陈贵妃还没有死。
黑影进入黑暗的寝室,他没有带糕点,只有一小瓶水。他把水一滴滴地滴入了陈贵妃微张的嘴唇,还用随身带的手巾擦去陈贵妃腮边流下的泪水。
次日,三皇子再去见陈贵妃,带了用珍珠粉泡的水。这是他连夜将几颗珍珠在被子里用两块石砚偷偷磨碎了,然后用自己喝的水泡过,再用银壶盛着带过来的。三皇子用银勺给陈贵妃喂了几口,陈贵妃就喝不下去了,脸上显出了痛苦的神色。
三皇子放下手里的勺子和壶,低声对陈贵妃说:“娘,我明白了……”
陈贵妃已经说不话来,只挪了挪眼珠看三皇子。三皇子拿起陈贵妃的手,在陈贵妃手心里写了“毒”字。他恨自己,明明有人示警,可等到陈贵妃真的病了,他却单纯地相信了那些御医!真以为是诊不出病来!这两个月来,总心怀了侥幸,到昨天还以为请个不同的郎中就可以给陈贵妃治好病了。谁知陈贵妃已经病得再无挽留之地。
可是他就是从一开始知道是毒又能干什么呢他不能一天到晚守着,他带的吃的也是宫里准备的。如果他坚持陈贵妃只吃自己带的东西,是不是对方会把毒下到自己那里去也许这就是陈贵妃为何不吃自己和妹妹带的东西。
谁能在宫中这么猖狂地下毒父皇为何这么长时间没有来看一眼三皇子突然觉得眼前迷雾散去,什么都清楚了。
可是就是清楚,又能怎样呢那是他的父皇!昨天,他在与沈卓搏斗时,从心底羡慕沈卓,羡慕侯府的孩子们。他们是那么快乐,他们的父亲不会纵容谁给他们的母亲下毒,不会任郎中们隐瞒实情,不会看着一个陪伴了他十几年的女人痛苦地死去……
陈贵妃的手在三皇子手心里写:“言”,三皇子眨眼,陈贵妃又写了“身”,三皇子再眨眼,陈贵妃才写了“寸”,三皇子还是连连眨眼――这是“谢”字。陈贵妃写了“谷”。
三皇子弄懂了昨天那个小郎中说陈贵妃活着“可真少见”是怎么回事,含泪点头说:“我什么都听娘的,娘说过的话我都记得。”要以师礼对谷公公。
陈贵妃艰难地写了“北”字,三皇子再次眨眼,这应该是镇北侯府吧。陈贵妃似乎聚集了所有力量,写下了“亲”字。
这是要我与镇北侯府结亲吗三皇子想起前一日,脸有点红。陈贵妃用力盯着三皇子,三皇子说:“娘放心,我一定。”
陈贵妃慢慢地出了一口气,一副疲惫的样子,合眼休息。三皇子守在床边,什么吃的喝的,都用银勺喂陈贵妃。一直到晚上,宫人来催促他回宫才离开。
三皇子刚刚走,一个宫人就走过来,给陈贵妃微张的嘴里又灌了几勺水,这次,没有银勺。陈贵妃任她行事,没有睁眼看这个宫人脸上的微笑。
这些,沈汶都不知道。前世,直到陈贵妃死,三皇子都一直懵懂不明,就是有人跟他说陈贵妃是被毒死的,他也许都不相信。在各路的监视下,陈贵妃无法明确告诉三皇子她想让他与镇北侯结亲的深意。陈贵妃死后,五公主和亲,三皇子也在许多年后,稀里糊涂地娶了皇后指定的人。
这一世,阴错阳差,三皇子得了示警,听到了四皇子的描述,有了郎中的诊断,再也没有任何可疑之处。他像突然发现了自己所站立的地方,不是什么皇宫内院,不是锦绣之乡,而是恶魔盘桓的宫殿,是野兽环伺的荒野。
在深夜的寝宫里,三皇子双手握着昨日带回的沈湘的佩剑,他觉得那上面仿佛还有沈湘的体温,就如他昨日无意中触到的那个柔软的所在。他久久地呆坐着,一边是自己的母亲,一边是纵容母亲中毒而死的父亲,他的心从中间裂开,都是生他养他的人,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处世为人。
二月二,龙抬头。
中国古代用二十八宿来表示日月星辰在天空的位置和判断季节。二十八宿中的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组成一个完整的龙形星座,其中角宿恰似龙的角。每到二月初,黄昏时“龙角星(即角宿一星和角宿二星)”就从东方地平线上出现,这时整个苍龙的身子还隐没在地平线以下,只是角宿初露,故称“龙抬头”。
前一日的傍晚,深山里的老道士不可置信地看着星宿的排列,又连连掐算了一个时辰,喃喃地说:“怎么会怎么会如此翻天覆地!”
他把那个在一边把几支小棍挑来挑去的垂髫小童叫过来,严肃地说:“你闭上眼睛。”
小孩子经常被这位师傅神兮兮地指示做这做那,马上按照他说的做了就可以接着去玩了,于是就闭上了眼睛。
老道士问:“你想想……额……龙!对,你看到龙了吗”
小孩子摇摇头,老道士皱眉,又问:“你看到什么了”
小孩子皱眉使劲:“一碗白米饭……”
老道士愤怒:“去玩去!龙抬头,龙抬头,真龙抬头了!人说你能看穿古今,怎么这点都看不到!”
不仅那个小孩子,谁也不会去看“龙是不是真的抬头了”,京城里大家想看的,是季文昭的擂台战。
人们早在十几天之前就知道,季文昭在观弈阁将邀请所有破了他的生死劫棋局的人前来,当场解局,看是不是真的能破。如果无人能解,他就会给出自己的答案,而且挑战所有棋士,看能不能阻止他的破劫。
这天早上,观弈阁中就人满为患了。包官人笑得看不见眼睛,嗦伙计的嗓子都快哑掉了。
大厅正中被圈出了一块空地,里面摆了四个桌子。每张桌子上都是棋局。季文昭同时与四个人下。周围用桌椅搭起了台子,人们可以站在或者坐在上面看下面的棋局,还有人在一边记录,把步法照搬到外间的四个棋桌上去。
季文昭身穿了一身白色锦缎的长衫,周边的衣摆用黑缎子嵌边,像古代相传的潇洒名士。他脸上带着高傲的微笑,有时看也不看就落了子,可把与他下棋的人逼得满头大汗。
人们的评论源源不断:
“这简直是淮阴用兵,战无不胜啊。”
“这一招,神手啊!”
“如此异想天开,别开生面!”
“心思之巧,无人能比。”
“此招如天仙化人,绝无俗尘!”……
连被丁内侍连抱带扯地强拉来的四皇子不久也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他一见季文昭的样子就有种熟悉感,等到季文昭开始与人对弈,他就被季文昭的棋风所迷,痴痴地看着他一步步落子与人对弈,眼睛都不敢眨。
到了午时,季文昭宣布道:“再有一个时辰,若是还无人能破此局,我将给答案,到时,如有高能之士,请上来与我对局。”
一时,来解局的人纷纷上前,一个下了一个马上顶上,轮流上棋盘与季文昭对弈。季文昭下得格外快,落子劈啪,上来的人一个个地败下阵去,其中就有侯府三子沈卓和平远侯的长子张允铭。
周围人们看得惊叹连连,摇头道:“这简直是血流成河啊!”“惨不忍睹!”
下了场的沈卓和张允铭对着一笑,两个人都是败将,算是同病相怜。
丁内侍早趁着乱,在一处偏厅与沈卓见了面,听了全部的安排。此时,他将从四皇子身上取下的一块玉佩递给从身边挤过去的沈卓后,悄声问四皇子:“公子觉得这季文昭如何”
四皇子面带痴迷地说:“他的棋路轻灵多变,思路浑元,局面开阔,气魄雄大,用意曲其精微奥妙,真是非平常人所能。”
丁内侍得意地问:“幸亏来了吧”
四皇子点头说:“为了他这一日棋局,死了都值了。”
丁内侍“呸呸”道:“公子胡说什么!公子会长命百岁的!”
四皇子感慨道:“何必要活那么长时间与其苟且偷生,不如痛痛快快地拼杀一场。你看看季文昭下的棋,步步惊心,满含血泪,却是如此潇洒自如。”
丁内侍心头乱跳,偷眼看他一向静默无声的殿下,一时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担心。
等到了该解局的时间,季文昭再次挑战,这次无人应战了。季文昭开始解这棋局的生死劫,他每走一步,就赢来一阵赞叹。等在一边的太子幕僚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笼络到这个人才。
季文昭解完了全部生死劫,高调地下了最后一步,半仰面看着天,问众人道:“诸位觉得如何”语气洋洋自得,夸耀之意溢于言表。
有人虽然觉得他太过自傲,但是他的确有真才实学,自然是满堂一片赞叹声!
突然,在这无数美言中,嗦伙计大叫道:“有人塞给了我一幅棋局,说是给季公子的!”
季文昭不在意地说:“拿上来我看看,又有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显摆……”
嗦伙计挤过人群,兴奋地把画在丝绸上的棋盘递给季文昭,嘴里说着:“季公子肯定能解开的!”
季文昭带着傲慢的微笑拿过丝绸,展开看了,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一些,接着肌肉跳动,似乎是在痉挛,然后就一动不动地看着手里的棋局陷入了沉思。
众人哗然,有些人开始问到底是什么棋局,季文昭不说话。嗦伙计小心地把丝绸从季文昭手中扯过去,季文昭好像没有注意到,手还虚空端着。
嗦伙计对着众人展开了棋局,大家一看,又是一个“生死劫”!
许多人开始抓了周围的棋盘开始摆,一片乱糟糟的动静。
季文昭突然仰天长叹!一副悲愤交加的样子,嗦伙计忙安慰道:“季公子,没事儿没事儿,慢慢想,别着急!”
包官人也挤过来,递上一杯茶说:“季公子,先喝茶。”他转头问嗦伙计:“是什么人给的棋局”
大家都竖了耳朵听,嗦伙计说道:“就是一个中年……青年……人吧,反正就往我手里一塞,说让季文昭看看这个,别一个劲儿地吹嘘自己……噢,我还想说他两句呢,他就转身挤到人群里走了。”
季文昭咬牙切齿地说:“这是对我的污蔑!”
包官人马上安抚道:“季公子!别生气。您这棋局还在这里挂了一年呢,他给的棋局也不能马上解出来是不是”
季文昭气愤地一拳打在自己的手掌中,大声说:“那我就一年后回来解这个局!我季文昭如果解不出来,从此再不下一步棋!”说完扯了那幅丝绸棋局转身就走!
包官人追着他喊:“季公子,季公子!让我临一下,我挂出来,让大家都帮着想想……”
季文昭气乎乎地推搡开众人,夺门而去。太子的幕僚追着到街上,刚要喊他的名字,季文昭仰头大叫一声,然后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接着又吐了几口――好把口中那个红色丸药的腥气吐干净。
太子幕僚止住了脚步:这种能被一盘棋局气得吐血的人还是不要的好,日后朝政中气人的事儿多了,有多少血可以吐
后面赶上来的包官人赶快扶了季文昭,两个人摇摇晃晃地一步步地走远了。
沈卓皱眉看着,对身边的张允铭说:“他气成了这个样子”
张允铭啧啧摇头道:“他太骄傲,盈满则亏,正在鼎盛之时被人难住,一时怕是想不开。”
两个人说着往外走。
四皇子皱着眉,从心底觉得怪异。
见人们都在纷纷议论,还没有散开,丁内侍忙扶起四皇子说:“该走了。”四皇子抬手,用袖子掩着,咽下了一个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