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坚按时去了观弈阁与包官人对弈。包官人格外殷勤地把他请入了偏间,又上茶又上点心,然后才摆了棋盘。
沈坚听说季文昭与包官人也下过一盘棋,不禁充满戒备,行棋谨慎。包官人开始时的臭棋,还被他认为是诱敌之计,不敢轻举妄动。下了一刻钟,他才意识到包官人是个臭棋篓子――有层出不穷的失误。他一旦认清这一点,马上毫不留情地把包官人给毙了。
一局完了,沈坚就想离开,可是包官人死拉着他不让走,非要留他一起吃晚饭――这是要再接着下棋吗沈坚坚决不从,一个劲儿地往外走,身后跟着纠缠不舍的包官人,到了门边,有两个人正站在那幅告示面前,一个少年人指着观弈阁说:“你看!这就是……他要解局的地方!”
另一个是个戴着帷帽的女子,抬头看了下,没有说什么。
那个少年人皱着眉头说:“这地方看着这么平常,他为何要选这里”
包官人一听急了,放开了沈坚上去抱拳说道:“这位公子可不能这么说!我这观弈阁中藏龙卧虎,几十年来有许多高手在这里过手。去年季公子在这里解局时,人山人海,还有人往这里递了‘生死劫’,这可不是个平常的地方。如果公子想要下棋,理想之地,非观弈阁莫属啊!”
沈坚在一边看着,觉得那个说话的少年消瘦的脸庞过于白皙,眉眼也清秀了些。
那个少年皱着眉听包官人自吹自擂,余光看见沈坚盯着她看,眼睛一瞪,怒目看来,说道:“什么獐头鼠目的家伙,有这么盯着人看的吗!”
獐头鼠目!沈坚笑了,露出一口白牙,那个少年一愣。
包官人忙说:“可不能这么说沈二公子呀!沈二公子是……”沈坚拉了他一下,包官人马上领悟:镇北侯府的名头不能随便说!忙道:“下棋高手!方才把我打得落花流水,小公子你不见得能打过。不信小公子可与我下一盘!打过了我,就可以去挑战沈二公子……”
沈坚想起包官人是怎么把自己骗来与他下棋的,不禁哈哈笑出声。他平时就是笑咪咪的样子,这时大笑起来,唇边笑纹明显,笑容明快,格外有感染力。他看见那少年错愕的眼神,沈坚行了一礼道:“公子恕罪,是我无礼了。”
那个少年沉吟了片刻道:“你若真是高手,那就与我对局一次,让我看看这观弈阁是不是配得上我的……师哥!”
包官人明白了:“难道季公子与小公子是同一师门!快请进快请进!到偏间来……”他说着,使劲往里让。
那个戴了帷帽的女子一个劲儿摇头,那个少年去拉她,她怎么也不往前走一步。那个少年放弃了,气呼呼地回头对沈坚说:“我姐不让我考察这观弈阁了。算了,你二月二那天若来,我也跟你对一局!”一副屈尊纡贵的口吻。
沈坚笑着点头说:“在下沈坚,就在此恭候了。”
那个女子转身离开,那个少年边走边回头说:“你可别怯场!”
沈坚哈哈笑:“不会不会。”
包官人不快地说:“他应该是先跟我下一盘才好,这个人一点也不懂礼貌!”
沈坚又笑,对包官人说:“你今天钓到了我就该满足了才是,哪有次次成功的。”
包官人又变成了笑脸:“沈二公子,难道真不能……”
一声怒喝传来:“你这无赖!都多少天了,就不着家!你找打吗”一个胖胖的老妇人一手拿了藤条,被一个丫鬟扶着气冲冲地走来,旁边还跟着一个妇人,也是满脸愤怒的表情。
包官人一见,转身就往观弈阁里面跑,嘴里嚷着:“这不是季国手的对局要来了,忙呀……”
那个老妇人继续叫着:“你从去年就这么说!总是忙!总不回家!初二你就跑了,半个月了,什么亲戚都不走访,也不接待来人,谁家的主人敢这样!你这个皮厚的,反正也是白养了,我打死你!……”
那个妇人却换了表情,紧张地说道:“母亲,下手还是轻些则个……”
她们从沈坚身边走过进了观弈阁。
沈坚长出一口气,头一次觉得自己时常大喊大叫的母亲,其实还是挺温柔的。
过了几天,东宫,有人向太子提起:“太子殿下,季文昭又入京了,二月二日要在观弈阁中解局……”
太子打断道:“我说过,此人心怀狭隘,不能成大事,就不要再提了。”
另有人转移了话题道:“元宵夜,三皇子带着五公主到观弈阁去见了镇北侯府的公子们,这是他们自从去年年底狩猎回来后,再次见面。”
另一个人补充道:“那夜,四皇子也去了灯市,在观弈阁外买了几本书,没有进去。”
还有说:“平远侯的大公子也与三皇子在观弈阁一起用了些点心……”
太子不耐烦地打断道:“秋后的蚂蚱,能蹦q几时你们把冬狩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众人又谈起了冬狩的有关事宜,太子基本满意各种进展,最后叮嘱道:“别忘了,刺客一定要功夫过硬,而且,最好让人觉得与镇北侯府有关才好。”
二月二日。
像去年一样,沈卓要去观弈阁观战,沈坚则因为莫名其妙地应下了陌生少年的对局,也会去。沈汶缠着杨氏让她也去看看,说自己刚刚开始学棋,很想看看季国手的对局。到时自己扮成个小厮,跟着哥哥们。
杨氏可怜她这次元宵灯会都没有出门,想观弈阁不过是下棋的地方,又有沈坚沈卓陪着,勉强同意了。
四皇子早就报了出行,宫门刚开就驾车出来了,直奔观弈阁。到了那里,要了个十分靠前的位子,想好好看看季文昭的手法。
沈坚说这次要便装,沈卓自然没有异议,沈汶再次扮成了个胖小厮,苏婉娘则是怕被包官人认出来,将脸涂抹得黑了许多,衣服也穿得格外黯淡,自然没有穿镇北侯府丫鬟的制服。
他们到时,观弈阁外已经满是人了,几个人远远地下了车马,一路走了进去。
像是有意的,沈坚与大家分开了,慢慢地落在了后面。沈卓没注意到,沈汶也走得慢了些,和沈卓拉开距离。他们相继进入大门,好像是几拨人。
观弈阁里面坐满了人,沈卓见此热烈的场面,就把沈汶抛在脑后,以为沈坚自然会照顾她,自己一头扎到人群里,往前面挤着去找座位了。到了前排,看见张允铭正自在地扇扇子,身边有个空儿,就一下子坐在了张允铭身边。
张允铭皱眉:“这不是给你留的!”
沈卓扭头笑:“我就坐了,你又能怎样”
张允铭狞笑:“你敢不敢这事后出城去遛遛”
沈卓也笑:“遛遛有什么可怕的”
张允铭把扇子一合,哼一声:“那你就坐这儿吧!”
沈汶站在门外,等着苏婉娘去找伙计要个单间。她百无聊赖地左看右看,竟然看到沈坚没有直接走进来,而是在门外与一个少年交谈。沈汶一见那个少年就傻了,“二嫂”两个字差点脱口。
前世,季文昭成为太子幕僚,就在大约这个时间,在京城高调地娶了恩师严敬的嫡孙女。这是严敬对众多门生故旧的一种表态,将官场人脉尽数交付给了季文昭。
那次婚礼,季文昭广邀文武众臣,镇北侯也得到了邀请。镇北侯不在京城,季文昭算是年轻人,沈毅就带着沈坚前往贺喜。
沈汶不知道具体内情,只知道就在季府,沈坚与送新娘前来的新娘堂妹严氏相遇,听说是阴错阳差地在花园下了三盘棋。回来后,沈坚就让沈毅出面对母亲说,要娶严敬二房的孙女严氏。那时,太子与镇北侯府的关系并不紧张,不然后来沈汶也不会嫁给了东宫的官吏。只是严敬在朝算是显赫的文官,嫡孙女又嫁给了太子首席幕僚。镇北侯是武官,被文官看不起。杨氏以为不行,可托人一问,那边竟然说可以。
严氏嫁入门后,与沈坚处得很好,平常不出两个人的院子,据说两个人经常一起下棋。不久,侯爷知道沈坚在沈毅走后还是和三皇子有联系,加上边关北戎异动频繁,就让沈坚去边关协助父兄。
严氏寂寞,常去与柳氏闲谈。这时人们才发现她说话莽撞,直来直去。有一次她对柳氏说自己当初一看见沈坚就喜欢,觉得他身材挺拔,不像文官那样文弱。然后加了一句,“当然沈毅的身材也不错”,把柳氏弄个大红脸。
沈汶正巧听到,在心里还狠狠地鄙夷了严氏一把,觉得她生于书香之家,却枉读诗书,说话这么不顾忌。
季文昭死后,严氏的堂姐季严氏因没有孩子,被接回了娘家,一直没有再嫁。
镇北侯府被抄杀,严氏自尽前,曾将自己喜爱的棋谱和古书绑了一捆,标明了交给季文昭的妻子季严氏。
因为季文昭曾是太子的重要幕僚,抄检的人翻阅了那些书籍,没有看出什么,就把它们交给了季严氏。季严氏收到后,因为与严氏从小姐妹,知道习惯暗语,竟发现了其中所藏的密信。据记载,她哭着跪求祖父联络大臣,声讨太子冤杀忠臣,祸国殃民。严敬已然垂垂老矣,只摇头长叹。那时三皇子已死,四皇子残废,五皇子是个十来岁的孩童,怎么能换太子
季严氏不久便郁郁而终,彼时都城南迁,北戎遍野。季严氏留下遗言,要人设法将她的遗骨与季文昭葬在一起,沈汶不知最后是不是有人帮她完成了这个心愿。
沈汶看门外的沈坚,面带笑容,身穿着蓝得近乎黑色的长服,腰里却扎了条碧玉镶嵌的腰带,的确显得腰挺背直,可镇北侯府里的男子不都这样吗因从小练武,连沈湘都有这么挺拔的英姿,这个严氏,真没见过世面!沈汶叹息。
严氏一字眉,单眼皮,两边眼角向上微挑,虽然有种难言的韵味,可眉眼算是平常,不然也不能女扮男装。看她上下打量沈坚的目光就知道她在想什么,自己的二哥还浑然无觉呢。
沈汶忽然有些慌乱:她原来以为,自己来了能改变一切。事件如果像以前那样发生了,比如沈毅娶了柳氏,那是因为自己没有干预。
陈贵妃的死,让她头一次感到了无能为力。但那毕竟是因为自己不在深宫,鞭长莫及。沈汶相信如果陈贵妃在自己身边,自己还是能保护住她的。
可是现在,明明季文昭没有在京城结婚,他都还没有结婚!严氏却如前世一般,与沈坚相逢了。
沈汶手心发冷:难道真的有命运这么回事如果真的那样,自己的一切安排会不会拗不过命运
沈汶不敢动一下,就像旁观着命运的车轮转动一样,看着沈坚和那个少年谈笑着,一同走过来。
沈坚看见沈汶在门边发呆,摸了下她的头顶说:“傻站着干嘛呢”
沈汶紧巴巴地说:“婉娘姐姐去找个偏间。”
沈坚笑着说:“太好了,我也正想要找个偏间……”
苏婉娘回来了,示意沈汶跟着她,沈坚说:“把你的偏间给我们吧,我们去下盘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