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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这是爷爷留下的”

这是爷爷留下的遗书。

“你所知道的事情,你一直没有告诉我,是因为,爷爷是”

温别玉的声音很轻,怯怯的,像个做错了的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

这一刻,他们似乎都在逃避真相。

但血色淋漓的真相,依然迫近他们。

于是温别玉最终说出了这两个字。

“自杀”

飞旋着的晕眩击中了俞适野,铺天盖地的血液再度淹没过来,它们流动,攀爬,凝固,最终环绕着俞适野,合成一栋红色的房子。

没有窗户也没有门的,暗沉沉,冷冰冰的囚室。

俞适野觉得自己只是轻轻用了力,可不知怎么的,掌心被指甲划破,手上的血洒在了白色的信封上,他恍惚着拿手去擦,没有用,只将血迹越擦越多

突地,他看见温别玉抓住自己的手掌。

但眼睛所见的图像似乎不能被大脑解读,俞适野依然连着挣扎几下,实在动弹不了,才慢慢停下来。

他望着温别玉。

温别玉嘴唇在动,对方在说话。

对方在说什么

俞适野思考着,他的耳朵似乎失去了作用,完全听不见来自对方的声音,也有可能是关着他的红房子它是一个合格的看守,屏蔽着他和外界的接触,他能看见温别玉,但无法听见,无法感觉。

他很想抓住温别玉。

但是,但是

俞适野看着自己的手,他拼命地想让手指动一动,可意志和身躯是两样东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温别玉将收在他掌心的信封拿走。

泛黄的白信封染了血,血液在上边涂出扭曲的图案。

俞适野眼前出现了重影,一道影子是现在,一道影子是从前。

现在和从前反复交叠着,把他的视线变得花花绿绿,又在毫无预兆的时候齐齐转变,转变为黯淡冷酷的血光

空气似乎变得稀薄了。

俞适野很用力地呼吸,依然只能吸取到少量的氧气。

他开始感觉晕眩,但在晕眩到达顶峰之前,他的身体蓦然一抖,从坐在床上变成站在地上,他被人撑着,温别玉撑着他。

他看见对方脸上有些湿痕,正急切地望着自己,说了一长串话。

他依然听不见,但是下一刻,温别玉就用肩膀顶着他,扶着他向外走去。

他们马上要到房间的门口。

他看见温别玉的双手空空如也,除了用力扶住自己,里头什么也没有。

信呢

别玉爷爷写的信呢

俞适野茫然地想,不觉微微转动脑袋,寻找着本该出现在温别玉手上的信件,很快,他在房间的桌子上看见了那封刺目的信。

信如此显眼,但温别玉却像看不见,撑着俞适野,很快穿过房门。

两人距离信件越来越远。

俞适野惧怕着这封信,如同他惧怕过去的事情。

可都到了这个时间,温别玉应该知道了,信中也许写着别玉爷爷对别玉的心

不能这样子。

我要做点反应,什么反应都好。

他极力地撞击着困住自己的红色房间,一阵阵宛如地震的动荡之中,他仿佛听见温别玉的声音

“小野,这不是你的错,不要难过,我们先离开这里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先离开这里”

温别玉反反复复地念着同样的话,他惶恐得无以复加,不止因为爷爷,更因为俞适野。

无论如何,先带小野离开这里再说。

他撑着人走到半路,突然有道相反的力量牵扯住他,他转头一看,看见俞适野的一只手撑在门框上。

俞适野闭着眼睛,无止境的晕眩和麻木中,他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信。”

“信先放着,我先带你离开这里。”温别玉慌乱回应,他还想用力,但又得到了俞适野的一声拒绝。

“不。”

连着说了两句话,封闭的囚笼露出了一丝缝隙,如同堤坝被冲开一道水口。

俞适野逐步恢复对身体的控制,他用力地抓着门框,能够感觉到身体的颤抖,战栗在他身上泛起之后就消不下去了,但这已经不能控制住他。

他面向温别玉,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

他还虚弱,又强硬。

“拿着信,那里头肯定有爷爷想要对你说的话,还有”他的声音支离破碎,但他努力将它们拼凑出来,“我告诉你,当年发生了什么,我们去饭厅”

这间三室两厅的房子,南北通透。

自进门以来,一眼能望见饭厅所在。

他们在饭厅的餐桌旁坐下,俞适野的双手握成拳头,好像这样能够支撑住自己,他对温别玉说

“我单独回来的那个周末”

那个周末,温别玉因为一项推不掉的学生会活动,无法回来老家看望爷爷。

俞适野自告奋勇,单独回来。

他熟门熟路地来到家中,看见坐在窗前晒太阳的爷爷,明明阳光照了他满身,但却不让人感觉到温度,也许是因为窗户后的老人脸上平板呆滞的表情,掩盖了太阳所能带来的活力。

但这个表情很快收敛,爷爷看见了他,对他的回来分外惊讶。

他以为这是一项惊喜。

他像往常一样,快快乐乐地和老人分享自己的生活,说大城市的风光,说大学的生活,说的最多的,还是温别玉。只要是关于温别玉的,哪怕一点点琐碎的小事,都能让老人开怀大笑。

呆滞从老人身上消失了,老人又恢复了他最初认识时候的风趣爽朗,会拍着他的肩膀,会拿出一小罐啤酒来偷偷分享给他,还会和他说温别玉小时候的趣事。

他们坐在一起,就像两个偷偷摸摸交换着秘密的好酒友。

唯一的一点不愉快,就是在老人想要喝一口的时候,他将瓶子捂得死死的,怎么也不让老人碰酒,这东西对瘫痪病人可不友好

他们谈了许久,意犹未尽,俞适野帮助老人洗澡换衣服,这些事情本该由护工完成,但是在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护工并不在,他问了爷爷,爷爷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护工家里有点事,放他回家处理去了,等到晚上,护工就会过来,再照顾自己。

于是他提议,把买好的车票改签到护工回来为止,等护工到了,他再离开。

这个提议被爷爷否决了,他冷冷问

“只是几个小时而已,我都不能自己呆着了吗小野,虽然我已经这样了,但我还想要自己做点事情。”

这个质问让俞适野一阵紧张,他感觉自己说错了话,但没等他说点什么挽回一下,爷爷又开了腔

“你买了什么时候的车票”

老人问得很详细,哪一个班次,什么时间发车,什么时间到达,他逐一询问了解,了解完了,又催促他早早去车站,别误了班次。

因为之前爷爷已经生过了气,这回俞适野不敢反驳,依照着老人的想法,早早出门,准备去车站。

爷爷一路把他送出了房子。

他往前走了两步,背后传来老人的声音。

“小野。”

他回头。

“麻烦你照顾别玉了。”

爷爷对他微笑,脸上的皱纹在这一笑容中和缓地舒展开来。

“一点也不麻烦。”俞适野告诉爷爷,他又往回走了两步,想和爷爷再说说话,“不是我照顾别玉,是别玉照顾我。”

但爷爷连连摆手。

“好了,去吧,去吧,别误了车,路上小心。”

“那我走了”

俞适野说着,又往前走,等走到路的尽头,他再回过头。

长长的路已望不清人的脸,但他能够看见,爷爷还等在房子前,面向着他,朝他挥手。

接下来的一路上,不知为什么,回头所见的一眼,始终在俞适野脑海回荡。

他越走越有些后悔。他突然觉得,在刚才喝酒的时候,自己还是应该让爷爷喝一口的,只是一口,尝尝味道而已,应该不会有什么,要是因为生病,就连过去最喜欢的东西也不能碰一下的话,就太太让人沮丧了。

于是他半途折了道,先去买了个很漂亮的小酒壶,又去爷爷最喜欢的酒庄,买了几口的量,他就这样,晃着装了个底儿的小酒壶,溜溜达达,悄咪咪回到房子前。

房子面前已经没有了爷爷。

爷爷肯定进屋休息了。

现在的时间是他原本买的班车的发车时间,但这又没有关系,他在决定替爷爷买酒的时候,就改签了下个班次。

他站在门口,掏出钥匙,插入锁孔,脑袋里转悠的都是待会儿爷爷看见酒壶,闻到酒香,会有多少惊喜。

突然,一声重物碰撞的声音自门内闷闷响起。

他奇怪地打开了门。

一扇门的间隔,一秒钟的差距。

南北通透的格局让他一眼就看见饭厅处,面向流理台,背对着他的爷爷。

坐在轮椅上的老人,脑袋歪斜着垂下去,连带露出轮椅的半边身体,也绵软的垂坠着。

他还听见了水滴的声音,像是哪里的管道漏了孔。

滴答,滴答,滴答

天入黄昏,光暗分了层,白日的光在上边,只剩下星烛似的亮,照了老人垂落的发丝,剩余的暗,则自地面涌上来,老人的双脚之下,阴影化成实质,蜿蜒着铺洒开来。

“爷爷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呢喃。

可这一声惊动了前方的老人,本来已瘫软的老人极力扭过身体,回头望向他,他看见对方瞪大的双眼,血丝在一瞬间布满瞳孔,扭曲了老人原本安然的表情。

随后,老人跌倒在地。

他手里的酒壶,和跌倒的老人一同落地,摔碎了。

迸溅的液体中,他发了疯地冲上去,用力按住爷爷的胸口,可是没有用,大量的鲜血渗透他的手指,依然流淌,他的双手,他的衣服,全浸没入这股滚烫的鲜血之中。

“爷爷,爷爷,爷爷”

他一直在叫,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叫什么。

爷爷看着他,抬起手,哆嗦着嘴唇,想和他说什么,但极力上扬的手没能够到他,破碎的音节也没能组成字句,爷爷的呼吸,停止了。

一滴泪水,自爷爷眼角滑下。

那双眼睛浸没于血色,淌着泪,永远凝望他。

“别玉,你说不是我的错”俞适野不知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对温别玉笑了,“可这真的是我的错,我挑了一个最糟糕的时间过去,如果早上一秒钟,我能救下爷爷;如果迟了一秒钟,我能让他没有挂碍,安然离去”

“可我就在那一秒钟进去了。我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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